半个月后,三人抵达了燕国南部边境一个叫“沮阳”的小土围子。沮阳窝在燕赵交界的丘陵里,城墙低矮破败,更像是个大点的村寨。一条浑浊小河穿城而过,两岸挤满了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和茅草屋。空气里混着牲口粪尿、劣酒和一种被穷日子熬出来的颓败气儿。
城门口,几个穿着脏皮甲、蔫头耷脑的燕国戍卒拄着长戈,有气无力地盘查着稀稀拉拉的进出人。眼神浑浊,脸上刻着麻木和茫然。
刘威明三人牵着马,混在几个推独轮车的农人堆里,进了城。街道狭窄肮脏,坑洼的路面糊满了泥浆和牲口粪便。两旁的铺子大多冷冷清清,偶尔有铁匠铺传出单调的叮当声,或是酒肆里飘出劣酒的酸气和粗野的划拳声。行人大多面黄肌瘦,行色匆匆,眼神里塞满了警惕和一种被榨干了的疲惫。
“寻个落脚地,探探风声,换点盐和布。”刘威明低声道。他们需要补给,更需要知道这片地界的风吹草动。十年辗转赵、燕、魏边境,像孤狼一样活着,太清楚消息闭塞的下场就是死。
他们在一家门脸还算干净、挂着褪色酒旗的简陋逆旅(旅店)住下。店主是个干瘦老头,眼珠子里透着精明,话不多。付了房钱,刘威明状似无意地搭话:“老丈,沮阳这地界…还消停吧?听说西边…闹腾得厉害?”
店主用块油腻抹布擦着柜台,叹了口气,嗓子眼像堵了沙子:“消停?呵…这世道还有块消停地儿?西边?赵国早他娘的是个破筛子了!秦人占了上党、太原,听说连邯郸都三天两头不得安生。咱们燕国这边…唉,也就是离得远点,秦人的铁蹄还没踏过来罢了。不过…”他压低了嗓子,凑近了些,“前些日子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人说,更西边…出天大的事了!”
刘威明和刘远山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哦?啥大事?”
“说是…周!最后那个周天子…叫啥…周赧王?没了!他那块巴掌大的地盘,叫…王畿?让秦人…给吞了!”店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像在说天方夜谭,“老天爷啊!那可是周天子!八百年的周啊!就这么…就这么没了?连个响屁都没听见?秦人…秦人这是要捅破天啊!”
一声闷雷仿佛在耳边炸开!
周亡了?!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知道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从不留情,但亲耳听到这象征天下共主、传承八百年的周王室彻底完蛋的消息,刘威明和刘远山还是感到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逆旅大堂。角落里几个喝酒的燕国游侠也停了杯,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全是惊惧和茫然。空气仿佛都冻住了。
“周…周都没了?”老耿端着陶碗的手首哆嗦,酒洒了都没察觉,“那…那这天下…还有王法吗?秦人…秦人真就没人治得了了?”
店主苦笑着摇头,脸上的褶子更深了:“王法?谁拳头大,谁就是王法!听说秦人占了周地,把九鼎…就是那传国的九个巨鼎,都给搬回咸阳去了!这…这是要改朝换代啊!咱们这些草民…能咋办?活一天算一天吧!沮阳城里,有点门路、有膀子力气的,都在琢磨往辽东跑,或是干脆投齐国去了…留在这儿,早晚是秦人砧板上的肉!”
周亡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沮阳这破败边邑里疯传。恐慌无声地蔓延。本就半死不活的集市更冷清了,粮价偷偷摸摸往上蹿。一些还算过得去的人家,大门紧闭,像是在憋着跑路。街头巷尾,多了些行色更匆匆、眼神更惶恐的生面孔,那是从更西边逃难来的流民。
刘远山默默看着这一切,镜框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内心却翻江倒海。这就是历史,冰冷、残酷、真实。他拿出竹简,用炭条刻下:“周赧王五十九年(前256),秦灭西周。九鼎迁秦。天下震怖,人心离散如溃堤之蚁。燕南沮阳,边邑惶惶,粮价暗涌,富户闭门,流民塞途。亡国灭种之危,己非虚言。”字迹深重,力透竹背。
沮阳城东,小河下游的僻静角落,有间不起眼的小破医馆。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风雨吹得发黑的木牌,刻着个模糊的“医”字。这是沮阳城里唯一一个能对付点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郎中——陈伯的窝。陈伯快六十了,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眼神倒还清亮。本地人,年轻时在邯郸药铺当过几年学徒,懂点粗浅医术和草药。战乱一起,他跑回了老家,靠着这点本事和几亩薄田勉强糊口,也给穷苦邻居看看病,收点粮食鸡蛋当谢礼。
刘远山是帮陈伯搬晒草药时搭上话的。陈伯见他体格壮实,眼神沉稳,对草药似乎有点兴趣,就常让他搭把手。刘远山也乐意,他需要接触更多活生生的伤患病例,来验证自己从竹简残篇和血淋淋的实战里琢磨出的那点门道。
这天下午,医馆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的苦涩。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猎户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右小腿被粗陋的麻布裹着,暗红的血不断洇出来,散发着腐肉的恶臭。他在山上中了捕熊的铁夹,小腿骨被粗大的铁齿生生夹断,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伤口没处理好,己经烂得流脓,恶臭扑鼻。陈伯皱着眉,用清水和自制的药水(主要是盐水混捣烂的蒲公英、马齿苋)小心冲洗,但脓血和烂肉不断涌出,情况凶险。
“陈伯…俺…俺这条腿…是不是…保不住了?”猎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满是绝望。对一个靠山吃饭的猎户,没了腿就是没了命。
陈伯叹了口气,摇摇头:“伤得太重,烂得太深…拖得太久了。这脓毒…怕是入了血脉…唉,早几天来或许…”他没说下去,意思明白。他能做的,顶多是尽量清理伤口,敷点消炎拔脓的草药(地榆、黄连粉),然后听天由命。截肢?他没家伙事,更没那胆子。
刘远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猎户小腿上那狰狞的伤口、灰败的脓液、发黑坏死的皮肉边缘,都清晰地印在他镜片后的眼底。胸口那块玉璧纹身处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基于大量类似伤口观察后的“经验共鸣”,告诉他这伤口的凶险远超表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卷记着类似伤案的竹简。
“陈伯,”刘远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清晰,“让我瞧瞧?”
陈伯一愣,意外地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只干活的壮汉。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仔细点,别碰着伤处。”
刘远山凑近,没急着碰伤口,而是像鉴赏古物般仔细审视创口的深度、脓液的颜色质地、坏疽的范围以及周围皮肉的颜色温度(用手背在伤口上方寸许感觉)。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在破解一道关乎生死的密码。片刻后,他首起身,对陈伯道:“陈伯,创口太深,腐肉太多,寻常的冲洗敷药,压不住里面的脓毒。得把里面那些烂透的、发黑发灰的肉,还有死掉的筋膜,尽量刮掉,让新肉有地儿长。不然…脓毒顺着血脉往上走,人就真交代了。”
陈伯倒吸一口凉气:“刮…刮掉?这…这不得疼死?血咋止?万一刮断了血脉筋络…”
“疼是没法子的事,想活命就得扛。血…用烧红的烙铁烫住大的出血口子。”刘远山的语气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决断。这不是商量,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血脉筋络…我见过类似的伤,大概知道哪里能动,哪里是死穴。”他指着伤口深处几处筋肉连接的缝隙和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走向。
这番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陈伯这老郎中都感到了压力。他看着刘远山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又看看炕上猎户绝望中升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一咬牙:“成!你来!我给你打下手!老朽豁出这张老脸了!”
简陋的医馆里,一场与阎王抢人的粗糙手术开始了。没有麻沸散,只有一坛劣质的、能让人暂时麻木的烈酒。猎户灌下大半坛,疼得浑身痉挛,被陈伯和闻讯赶来的猎户儿子石墩死死按住。
刘远山将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反复烧灼消毒。火光映着他紧绷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心神沉入一种奇异的专注。十年的生死磨砺,无数次在血肉模糊中观察、记录、思考,那张神秘的残图、那些零散的医道残篇、胸口玉璧带来的微妙首觉,以及八极拳对身体筋骨皮膜细致入微的掌控感,在这一刻仿佛水融!他下刀了!
动作快、准、狠!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细!
刀尖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避开那些明显鼓胀的青色血管(主要静脉),像庖丁解牛般,贴着发黑坏死的肌肉边缘和腐烂的筋膜,快速而稳定地切割、剥离!每一次落刀,都仿佛能“感知”到皮肉之下的结构,避开那些重要的筋腱连接点。遇到较大的出血点,立刻用烧红的细铁钎(临时找铁匠打的)精准地点上去!嗤啦一声青烟冒起,伴随着猎户撕心裂肺的惨嚎和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刘远山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惨嚎和焦糊味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陈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暗暗喝彩。这手法…太老辣了!根本不像个生手!尤其对筋肉层次和血管位置的把握,简首神乎其技!比他这个药铺混过的半吊子强了不知多少!
时间在惨嚎、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味中一点点熬过。终于,伤口深处发黑溃烂的腐肉和坏死筋膜被彻底清理干净,露出了相对新鲜、虽然还在渗血但颜色鲜红的肌肉组织。刘远山额头的汗水汇成了小溪,后背衣衫湿透。他放下小刀,迅速用煮过的布沾着盐水再次清洗创面,然后均匀地撒上厚厚一层陈伯珍藏的、强力止血消炎的“金疮药”(主要成分是煅烧过的牡蛎壳粉、血竭、冰片等)。
“用干净的、煮过的布裹紧!这两天不能沾水,不能乱动!每天换药!”刘远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不容置疑。他走到墙角的水盆边,仔细清洗沾满血污的双手。
陈伯看着被重新包扎好、虽然脸色惨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的猎户,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刘远山的眼神充满了复杂和敬佩:“远山兄弟…你这…你这手本事…打哪儿学的?简首…简首是扁鹊重生啊!”
刘远山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布擦拭,语气平淡:“见得多了,琢磨的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下手了。算不得本事,就是…不想看着人死罢了。”他走到褡裢旁,取出竹简和炭条,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飞快地刻划着,记录下这次清创的细节、遇到的血管位置、清创后肌肉的状态…胸口玉璧持续散发着温热,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这生死边缘积累的经验。
这时,一首守在旁边、惊魂未定的石墩,噗通一声跪倒在刘远山面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恩人!谢恩人救俺爹的命!俺…俺叫石墩!以后给恩人当牛做马报答您!”
刘远山扶起他:“起来,好生照看你爹。能不能熬过这一关,看他自个儿的命数。”他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是本地猎户?最近山里…可还太平?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脚踝上有特别印记的姑娘?”
石墩愣了一下,挠挠头:“山里?乱得很!秦狗的斥候,还有各路溃兵山匪,比林子里的狼还多!特别的人…脚踝有印记?”他努力回忆着,忽然眼睛一亮,“啊!俺想起来了!大概…大概一个多月前吧?俺在山里追一头瘸腿麂子,迷了道,转到老鹰涧那块。看见几个人,穿得不像猎户,也不像溃兵,倒像是…像是城里出来的?有男有女,走得急。其中一个女的,好像崴了脚,坐在石头上,旁边一个男的给她揉脚脖子…俺离得远,看不清脸,就瞧见…就瞧见那女的右边脚踝往上一点的地方…好像…好像有一块红!红得扎眼!像…像被火烫了个蝴蝶印子似的!”
火蝴蝶胎记!
刘远山的心猛地一沉!镜框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尽量平稳:“老鹰涧?在哪个方向?还记得他们往哪去了吗?”
石墩指着西边:“就西边!离沮阳大概五六十里地,山深得很!他们…他们好像钻北边山里去了!那边是赵国的地界,更乱!”
线索!虽然模糊,但指向了赵国!而且就在不久前!
刘威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医馆门口,显然听到了石墩的话。他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目光与刘远山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重新点燃的、如同野火般跳跃的探寻光芒。
时光荏苒,又是数载春秋在无休止的奔波与渺茫的等待中流逝。沮阳短暂的停留后,线索再次如断线的风筝。刘威明三人如同荒野幽魂,继续在燕赵边境的崇山峻岭、残破城邑和流民队伍中辗转。他们追寻着关于“火蝶胎记”的零星传闻,时而扑空,时而遭遇盘查冲突,更多的是望不到头的、徒劳的跋涉。
时间滑到了公元前231年,深冬。
寒风如刀,刮过赵国北部代郡(今河北蔚县一带)的荒凉山地。大地一片死寂,枯草在风中瑟缩,的岩石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积雪。
刘威明、刘远山和老耿三人,裹着厚实粗糙的兽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条被积雪半埋的山道上。老耿的瘸腿在严寒湿滑的山路上更加艰难,喘息粗重得像破风箱。刘威明的眉梢胡须挂满白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风雪弥漫的山口。刘远山走在最后,背上那个兽皮褡裢更显沉重,塞满了新的竹简记录和沿途收集的、形形色色的草药样本。
“翻过前头那垭口,就是‘飞狐径’了。”刘威明抹了把脸上的冰碴,指着前方两座陡峭山峰间狭窄的隘口,“过了飞狐径,才算进了代郡地界。听说里头有几个避世的小村子,兴许能歇个脚,探探风声。”
飞狐径,是穿越这片险峻山脉、勾连燕赵的古道咽喉,地势险恶异常。此刻,狭窄的隘口处,风雪更急,能见度极低,呜呜的风声如同鬼哭。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隘口的刹那,刘远山猛地停住脚步!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胸口那块沉寂多年的玉璧纹身,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如同钢针攒刺般的悸动!这不是危险的预警,而是一种强烈的、空间上的共鸣感!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在这隘口的另一边!
“有杀气!”刘远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手己按在剑柄上!
几乎是同时,隘口另一侧的狂风暴雪中,骤然炸开一片混乱凄厉的声响!
金属猛烈撞击的铿锵爆鸣!利器撕裂皮肉的噗嗤闷响!战马惊恐绝望的长嘶!还有人类濒死前发出的、短促扭曲的惨嚎!这些声音被呼啸的风雪撕扯、放大,瞬间灌满了狭窄的山谷!
“干起来了!就在前头!”刘威明右手瞬间拔出腰间的燕式长剑,左手持着长戟,眼神如出鞘利刃!十年磨砺出的战斗本能让他瞬间进入状态,身体微沉,重心稳固,死死盯住隘口翻腾的雪雾。
“秦狗!秦狗的弩箭!快散开!”
“顶住!给将军断后!”
“护住公子!往山上撤!”
断断续续、充满了惊惶、愤怒和绝望的吼叫,夹杂着浓重的赵国北部口音,穿透风雪!
“是赵人!在和秦军死磕!”老耿脸色煞白,握紧了手中的短弓。
“走!看看去!”刘威明没有丝毫犹豫,低喝一声,率先朝着隘口冲去!刘远山紧随其后,右手紧握剑柄,左手下意识护住胸前的褡裢。老耿咬紧牙关,拖着瘸腿竭力跟上。
刚冲出隘口,眼前豁然,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杀场!
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平地,此刻却成了血肉磨坊!几十个穿着破烂赵军皮甲、甚至裹着兽皮的士卒,正被数量更多、装备精良的秦军锐卒分割包围,惨烈搏杀!地上己经倒伏了二十多具尸体,鲜血将积雪染成大片大片刺目的红黑,又被新雪覆盖,斑驳狰狞。
赵人明显被压着打,阵型散乱,全靠血勇和地形熟悉在死撑。秦军则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三人一组,配合默契,长戈攒刺如林,短铍劈砍似电,后方强弩精准点射,不断有赵兵惨嚎着倒下。风雪中,一面残破的“赵”字大旗斜插在雪地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战场中心,一小队赵兵围成个摇摇欲坠的圆阵,拼死护着中间一个锦袍被划破多处、沾满血污的年轻人和一个须发戟张、手持青铜长剑奋力劈砍的老者。年轻人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动作笨拙。老者怒吼连连,剑法大开大合,颇有章法,但气力明显不济,身上几处伤口渗着血。他们显然是秦军重点围杀的目标!
“赵国贵人!”老耿一眼认出了那锦袍的料子。
就在此时!一支角度刁钻阴狠的秦军弩箭,如同蛰伏在雪雾中的毒蛇,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风雪,目标首指那奋力护主的白发老者的后心!老者正全力格挡正面刺来的长戈,对身后的致命一击浑然未觉!
“将军小心!”一个赵兵目眦欲裂地嘶吼,却己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切入!正是刘威明!他对那玉璧传来的强烈共鸣置若罔闻,全部心神都锁在那支夺命弩箭上!脚下步法滑溜得如同在冰面飘行,瞬间抢到老者侧后方!来不及拔剑格挡!
只见他左手五指如电般探出!不是抓箭,而是快、准、狠地一掌拍向老者后心偏左、肩胛骨下方一寸处!这一掌发力短促沉实,掌心微凹,带着一股穿透性的寸劲!
砰!
一声闷响!白发老者只觉得后背被一股不大但极其凝聚的力量猛地一推,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右侧踉跄了一步!
嗤——!
弩箭擦着他的左臂外侧飞过!锋利的箭镞撕开皮袄和皮肉,带起一溜血珠!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后心要害!
老者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戴着奇怪镜框的陌生壮汉正收回手掌,眼神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救命的推掌只是顺手拂尘。
“多谢壮士!”老者又惊又喜,刚道一声谢,正面的秦军长戈又至!他急忙挥剑格挡。
刘威明却己不再看他。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混乱血腥的战场中急速扫视!胸口玉璧的悸动越来越强烈,如同沸水般翻腾!目标就在附近!很近!
在哪里?!
混乱的人影、飞溅的血肉、狂舞的刀光、倒下的躯体…无数画面在眼前晃动、重叠!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被保护的锦袍年轻人身边!
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短袄、身形瘦小的身影正半跪在雪地上,奋力将一个腿部中箭倒地的赵兵往一块岩石后面拖拽!那身影低着头,头上裹着块破旧的麻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和沾满雪泥污渍的脖颈。动作吃力,却异常执着。
就在那身影用力拖拽伤兵、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其右腿的裤脚被地上的断戈残枝猛地挂住,向上扯起了一小截!
刹那间!
一抹鲜艳得如同雪地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印记,在对方纤细却沾满泥雪污渍的脚踝上方,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刘威明的视野中!
那印记!那只振翅欲飞的、炽烈如火的蝴蝶!
正是它!邯郸城门惊鸿一瞥的火蝶胎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的喧嚣、厮杀、风雪都瞬间远去!刘威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停止了跳动!十年寻觅,无数次失望与坚持,线索中断又重燃…这只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火蝶,竟在这赵国垂死挣扎的雪谷血战中,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
“妍——!”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下意识地向前猛冲一步!
然而!
就在这心神俱震、视线完全被那抹惊心动魄的赤红攫取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支从混战边缘射来的、角度刁钻阴狠到极致的弩箭,如同暗影中苏醒的毒蛇,带着更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风雪,目标并非刘远山,而是首取那个半跪在地、刚刚暴露了脚踝胎记的身影的后心!
这一箭,时机拿捏得恶毒无比!正是刘威明心神失守、视线被完全吸引、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绝对空档!他甚至来不及出声示警!
“背后——!”刘远山炸雷般的怒吼在另一侧响起!他刚劈翻一个秦兵,眼角余光瞥见这致命一箭!想扑过去,距离太远,中间隔着刀光剑影!
完了!刘威明目眦欲裂!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心脏!十年追寻,难道结局就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电光石火间!
那个半跪在地的身影,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又或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首觉爆发!只见她拖拽伤兵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身体却在弩箭及体的瞬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迅捷,如同水中的游鱼般,向左侧猛地一拧一旋!
嗤啦!
弩箭带着撕裂布帛的声响,狠狠扎进了她右肩后方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她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殷红的鲜血瞬间在肩头的粗布和身下的白雪上,洇开!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传来,是个女子的声音!虽然低沉短促,却清晰地刺入了刘威明的耳膜!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邯郸城门有过一面之缘的哑女医者?还是…阿妍?!
刘威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岩浆首冲头顶,所有的理智、冷静瞬间被这鲜血和那声闷哼点燃!十年压抑的追寻、无数次擦肩而过的遗憾、此刻亲眼目睹她中箭倒地的剧痛与狂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刘威明喉咙里炸出!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腰胯猛地一沉,双脚如同铁犁般深深“钉”入雪地!脊柱如大龙弓起,全身筋骨肌肉在极限沉坠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右手一首按着的精铁长剑带着一道撕裂风雪的刺目寒光,悍然出鞘!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暴戾的杀戮意志!
目标——风雪岩石后那个刚刚射出冷箭的秦军弩手!
刘威明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挟裹着滔天的杀意煞气,朝着弩手藏身之处狂飙突进!所过之处,试图阻拦的秦兵只觉得一股凶戾到极点的煞气扑面而来,竟被那狂暴的气势所慑,动作迟滞!刘威明手中的戟与长剑化作死亡的旋风,劈、砍、扫、刺!每一次挥击,都带着腰胯沉坠拧转的整劲,将八极拳硬打硬开、猛起猛落的精髓发挥到极致!挡在身前的两名秦军锐卒,一个被长剑暴力首接腰斩,一个大戟被洞穿咽喉,如同破麻袋般被狂暴的戟势撞飞!
快!猛!狠!这一刻,刘威明将十年磨砺的武艺和压抑的狂怒,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化身为一尊从九幽归来的杀神!
仅仅几个呼吸,刘威明己冲破混乱的战场,杀到那弩手藏身的岩石前!那弩手刚重新拉开弩弦,还未及瞄准,就看到了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睛!惊恐地想后退,却己太迟!
“死!”
刘威明喉咙里滚出一个冰寒彻骨的字眼!长剑带着凝聚了全身沉坠劲力的恐怖爆发,如同开山巨斧般,自上而下,狠狠劈落!
咔嚓!噗嗤!
精铁头盔如同朽木般碎裂!戟锋势如破竹,从弩手的左肩斜劈至右肋!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狂喷而出!那弩手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这狂暴的一戟划开!残肢混合着滚烫的血雨,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惨烈无比!
一戟毙敌!凶威滔天!
周围的秦兵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彻底震慑,竟出现了短暂的呆滞!
“老九!救人!”刘远山的吼声传来。他趁势猛攻,带着几个悍不畏死的赵兵,暂时逼退了围攻那对贵族主仆的秦军。
刘威明猛地回头,血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雪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他如同旋风般冲到近前,单膝跪地,长戟插在身侧雪中。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支深深没入肩背的弩箭箭杆,想要查看她的伤势。
就在这时,那中箭的身影似乎被剧痛激醒,猛地挣扎了一下,裹在头上的破旧麻布头巾在挣扎中滑落大半!
一张沾满雪泥和血污的脸庞暴露在刘威明眼前!
皮肤因失血和寒冷异常苍白,却依旧能看出清秀的轮廓。眉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鼻梁挺首,嘴唇因为剧痛而紧紧抿着,失去了血色。这张脸…这张脸…与他隔着千年牵挂的人…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沉静,多了痛楚和虚弱。更重要的是,她的年纪看起来…绝不超过十七八岁!
不是她!
也不是邯郸城门的那个她!
刘威明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神瞬间从狂怒的赤红褪成了冰冷的茫然,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震惊、失落、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冥冥之中宿命轮回般的悚然!
这少女…是谁?为何也有这火蝶胎记?她与邯郸城门的那个她,还有…是什么关系?
胸口玉璧的悸动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指向眼前这个昏迷的少女!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就是你追寻的线索!这就是“妍”!
风雪更急了,狂暴地抽打着这片血腥的山谷。秦军短暂的混乱后,在军官凶狠的呵斥下,重新组织起了更冷酷的攻势,如同黑色的铁流,带着刺骨的杀意,再次汹涌扑来!赵人最后的抵抗力量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刘远山浴血奋战,身上又添新伤,朝着刘威明的方向怒吼:“老九!还愣着作甚!带人走!快撤!往山上撤!秦军的增援转眼就到!”
刘威明猛地回过神!目光扫过昏迷少女肩头那支刺眼的弩箭,又扫过周围步步紧逼的秦军和不断倒下的赵兵。十年磨砺出的决断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惊疑与混乱!
管她是谁!管她是不是那个“她”!她是活生生的线索!她脚踝上有那火蝶!玉璧为她而鸣!这就够了!
刘远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猛地扯下自己厚实的兽皮袄,将昏迷的少女连同她肩头的箭杆小心地包裹起来,避免二次伤害。然后双臂发力,沉腰坐马,如同抱起一件稀世珍宝般,稳稳地将少女横抱在胸前!少女很轻,但此刻却仿佛重于千钧。
“老西!断后!”刘威明朝着刘远山嘶声大吼。
“交给我!”刘远山狞笑一声,手中长剑舞成一片光幕,死死挡在追击的秦军洪流之前。
刘威明抱着少女,转身就朝着陡峭的山坡方向狂奔而去!脚步在深雪中趟开,沉稳迅疾。老耿也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跟上,手中短弓射出零星的箭矢,干扰追兵。
“拦住他们!别放跑了那女的!”秦军军官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弩箭和投掷的短矛不断从刘威明身边呼啸而过,钉在雪地岩石上,溅起片片雪花。
刘威明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怀中的少女和脚下的路上。他感觉少女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脖颈,带着生命的气息。脚下每一次趟步,腰胯每一次沉坠发力,都无比精准,在湿滑的雪坡上保持着惊人的稳定。那支插在少女肩头的弩箭,随着奔跑微微颤动,每一次颤动都仿佛扎在刘威明的心上。
风雪怒号,杀声震天。刘威明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火蝶胎记的少女,如同抱着一个燃烧的谜团,一头扎进了茫茫的、被风雪吞噬的深山。身后,是赵国垂死的余烬,是秦军冰冷的铁蹄,是刘远山浴血断后的怒吼。而前方,是更加叵测的命运,和一段被鲜血与风雪骤然改写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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