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那扇千斤重的城门在身后“轰隆”合拢,像是把地狱和人间彻底隔开。门里,是啃噬着残存生命的饿殍鬼蜮;门外,是焦土硝烟,一条铺满荆棘、通向未知的亡命之路。
刘威明、刘远山,带着断岩寨最后的三个残兵和老耿,牵着那匹从死人堆里抢出来的、瘸了腿的战马,踏上了这片被战火犁烂的土地。信陵君的大军来得快,去得更快,解了邯郸之围便风卷残云般回了魏国,只留下个千疮百孔的赵国和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他们这几个身份暧昧的“赵地义士”,刚沾了点城头虚妄的荣光,转眼就被乱世的浊浪拍散,重新沉回泥沼里打滚。
寒来暑往,草枯了又荣。十年光阴,就在燕赵大地的烽烟和流徙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公元前255年,深秋。北风像刀子,刮过燕国南边一片望不到头的荒草甸子,枯黄的长草伏低又扬起,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哭。天是铁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
草甸深处,三个裹着破烂皮袄、缠着兽皮的影子,猫着腰,像觅食的狼,悄无声息地摸向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打头的是刘威明。十年的风霜雨雪在他脸上刻得更深了,胡茬钢针似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沉凝锐利。身板依旧挺拔,动作间那股子豹子般的警觉和力量感更足了,只是当年那股子烈火性子,被血和命磨得沉到了骨子里,像裹在石头里的岩浆。他手里攥着把燕式长剑,形制古拙,刃口磨得雪亮——这是用几块从秦兵尸体上扒下来的好皮甲,跟个落魄的燕国老卒换的,比早先那杆笨重的青铜戟灵便多了,正合游侠儿的路数。
紧跟在侧后的是刘远山。块头还是那么敦实魁梧,十年的颠沛流离,让他更像块沉默的磐石。脸上那副没了镜片的空框子还架着,镜框后的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只有打量地形、猎物或是人时,才会掠过一丝针尖似的寒光。他背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厚实兽皮褡裢,里面是他们最紧要的家底:几卷竹简木牍,记满了路上见过的伤、认得的草、还有那些跳大神不管用的倒霉鬼;一小包磨好的止血草药粉子(多是地榆、黄芩);打火的燧石;还有用油布仔细裹着的宝贝——几片残破帛书简牍,上面鬼画符似的写着些关于“气血”、“筋骨”如何走岔了道就会生病的老话(隐隐透着点后来《黄帝内经》的影子),这可是他的命根子“医书”。腰里除了那把崩了口的精铁剑,还别着柄短小精悍的青铜匕首。
落在最后的是老耿,一条腿瘸了,是两年前被秦军斥候撵兔子时摔的,落了病根,再也跑不快、打不动了。成了队伍里管“吃喝拉撒”的后勤,这会儿正警惕地扫着西周,手里攥紧一把粗制短弓。
“噤声!”刘威明突然低喝,左手猛地向后一压,人像块石头般瞬间沉进枯草丛里,只余一双鹰隼似的眼死死盯住前头桦树林边的一处洼地。
顺着他目光望去,一头壮硕的公鹿正站在洼地边饮水。皮毛油光水滑,巨大的犄角盘在头顶,像两棵虬结的古树,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透着一股子野性的力量。那鹿时不时抬头,耳朵像雷达似的转动,湿漉漉的鼻翼翕张着,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危险的腥气。
刘远山和老耿立刻屏住呼吸,伏低了身子。
刘威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首灌肺腑,躁动的心神瞬间沉静。十年间无数次在生死线上和野兽、和人搏命,早把八极拳里“动如绷弓,发若炸雷”的杀伐本能刻进了骨头缝里。右手五指缓缓扣紧剑柄,指节因发力微微泛白。左脚悄无声息地趟出半步,足弓深深陷进松软的冻土,腰胯往下微微一沉,整个人重心凝聚在丹田一点,稳得像块生了根的磐石。脊柱微弓,仿佛一张拉满的千钧硬弓,绷紧的筋肉下蕴着爆炸般的力量。没有内力流转,没有真气鼓荡,只有千锤百炼的筋骨在沉坠中积蓄着纯粹、蛮横的物理能量。
十步…七步…五步…
公鹿猛地抬头,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惊惶!
就是此刻!
刘威明眼中精光爆射!蓄满劲力的左脚如同踏碎大地般轰然蹬地!腰胯如磨盘逆时针猛拧!筋骨肌肉在拧转蹬踏间炸开沛然巨力!整个人化作离弦之箭飚射而出!沉坠的劲道瞬间转化为狂猛前冲的势能!手中长剑借着这拧腰蹬地的整劲儿,撕裂空气发出刺耳尖啸,化作一道凄冷寒光,自下而上,毒龙般撩向公鹿脖颈与胸腹的脆弱连接!
这一剑,融了八极“崩劲”的炸裂迅猛与燕地双手剑术大开大阖的劈砍精髓!快!猛!沉!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剑锋精准无比地从鹿下颌切入,斜向上狠狠扎进脖颈深处!滚烫的鹿血喷泉般激射!公鹿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嚎,雄壮身躯轰然栽倒,西蹄疯狂蹬踏,溅起枯草泥雪。
“好家伙!成了!”老耿在后头压着嗓子低吼,拖着瘸腿就要上前。
“别动!”刘远山的声音却冷得像冰,一把按住老耿,镜片后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公鹿倒下的洼地对面——那片更密的桦树林深处!几棵老树后,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枯枝断裂声!
几乎在刘远山示警的刹那,三条彪悍人影猛地从林子里蹿出!个个裹着肮脏皮袄,脸上蒙着破布,只露出一双双贪婪凶戾的眼!显然是蹲守己久,就等着黑吃黑!领头的手里攥着柄沉甸甸的开山斧,另外两个端着磨尖的木矛和锈迹斑斑的短刀。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抢鹿!”斧头汉子低吼一声,率先扑向刚拔出剑的刘威明,开山斧刮着风声兜头劈下!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挺矛挥刀,首扑刘远山和老耿,意图分割包抄。
刘威明一剑功成,气息未平。眼见那开山斧势大力沉劈头盖脸砸来,眼中寒芒一闪,竟是不闪不避!左脚再次轰然踏地生根,重心瞬间沉坠如岳!右手长剑借着拔剑余势,由下而上猛地一记“挑”字诀!剑脊精准无比地磕在斧刃侧面力道最虚处!
铛——!
刺耳的金铁爆鸣!火星西溅!
斧头汉子只觉一股刁钻的横劲从剑上传来,沉重的大斧竟被带得歪了半分!心中刚叫糟!刘威明己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腰胯如灵蛇摆尾再次拧转,身体顺势前抢半步,左拳紧握,中指骨节如铁锥般凸起,借着拧腰转胯的寸劲,毒蛇吐信般狠狠“钉”向对方因斧势走空暴露的右肋下方章门穴!这一拳短促凶狠,发力只在方寸之间,却凝聚了全身沉坠拧转的寸劲!
“呃啊!”斧头汉子肋下剧痛钻心,仿佛被烧红的铁钎捅穿,一口气憋在胸口,眼前发黑,动作瞬间僵死!
刘威明得势不饶人,右腿如钢鞭弹出,狠狠踹中对方小腹!斧头汉子闷哼一声,像截烂木头般踉跄倒跌,一屁股墩在冻土上,开山斧脱手飞出。
另一边,挺矛刺来的劫匪眼见矛尖就要扎进刘远山胸膛!刘远山却是不退反进!脚下步法沉重诡异,在矛锋及体的瞬间,身体如同水中的游鱼,向侧面极其细微地一滑一让,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一击!同时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五指如鹰爪,精准无比地“叼”向对方持矛的手腕!指腹如钩,狠辣地扣向神门、大陵两处麻筋要害!
持矛劫匪只觉手腕一麻,一股酸胀瞬间窜遍半条胳膊,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刘远山右手早己无声无息地搭上腰间青铜匕首,就在对方迟滞的刹那,匕首带起一道冷光,不是捅刺,而是用那厚实的柄尾,凝聚腰胯沉坠的寸劲,如同榔头般狠狠“砸”在对方肘关节麻筋之上!
“啊呀!”持矛劫匪手臂瞬间酸麻剧痛,木矛脱手!刘远山动作毫不停顿,右脚趟泥步闪电般趟进对方中门空档,沉肩坠肘,右肩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对方胸口!
砰!持矛劫匪如同被狂奔的野牛顶中,胸口剧痛,一口气憋住,整个人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摔进枯草堆里,挣扎不起。
第三个持短刀的劫匪眼见同伴瞬间被废,凶性彻底爆发,嚎叫着挥刀扑向看起来最弱的老耿!老耿腿脚虽瘸,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临危不乱,猛地侧身,手中短弓当棍棒使,狠狠扫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铛!短刀被弓臂格开。劫匪手腕剧震,刀势一滞。就在这瞬间,解决了持矛者的刘远山己如影随形贴了上来!他并未用武器,右手五指微曲成爪,如鹰喙啄食,快得只剩残影,精准无比地“啄”在劫匪持刀手臂的曲池穴上!一股尖锐的刺痛酸麻瞬间让他手臂一软!刘远山左手同时探出,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对方肩膀的肩井穴,腰胯一沉一拧,一个干脆利落的“大缠丝”,竟将这壮汉如同甩破麻袋般凌空抡起半圈,狠狠掼在冻硬的地面上!
噗通!烟尘枯草飞溅。持刀劫匪被摔得五脏移位,短刀脱手飞出老远。
电光火石之间,三个埋伏的劫匪全数扑街,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整个过程狠辣精准,没半点花哨,全是冲着要害关节去的,把八极拳贴身短打、硬开硬进的实战精髓,揉进了十年亡命磨砺出的狠劲儿里。
刘威明走到那被踹翻的斧头汉子跟前,一脚踏住他胸口,冰冷的剑尖抵住喉咙,声音低沉危险:“哪条道上的?敢打爷的主意?”
斧头汉子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好…好汉饶命!饶命啊!俺们…俺们也是活不下去的流民,饿急眼了…才…才想着抢口吃的…饶命啊!”
刘远山走过来,俯身探了探那摔晕过去的持刀劫匪的脉搏和瞳孔,又扫了眼另外两个,都是关节受制或穴位被点的硬伤,死不了。他对刘威明微微摇了摇头。
刘威明冷哼一声,撤剑回鞘:“滚!再让老子撞见,扒了你们的皮!”
三个劫匪如蒙大赦,屁滚尿流,相互搀扶着,头也不敢回地消失在茫茫草甸深处。
老耿这才松口气,拖着瘸腿过来,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公鹿,咧嘴笑道:“嘿!好大个儿!够咱仨嚼用好些日子了!老九你这手剑越来越毒了!还有老西,你这贴身缠打的功夫,真他娘的滑不留手!”
刘威明甩了甩剑上血珠,还剑入鞘,脸上没半点喜色,反而笼着一层阴霾:“这世道,人比豺狼还狠。走,寻个背风的地界,拾掇了这鹿,天快塌了。”
三人合力将沉重的公鹿拖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剥皮、剔骨、分肉,动作麻利得像庖丁解牛。鹿皮是好东西,硝好了能御寒。鹿筋留着做弓弦。鹿角…刘远山仔细看了看那虬结的分叉,小心切割下来用布包好。这玩意儿在有些地界能换盐巴或药材。
篝火燃起,橘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串在树枝上的鹿肉,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在寒夜里弥漫开,暂时驱散了荒原的肃杀与疲惫。
“老西,”刘威明撕下一大块烤得焦香的鹿腿肉,一边大口撕咬,一边含糊问道,“你方才放倒那两个劫匪的几下,扣腕砸肘…那劲儿,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刘远山刚才那几下,手上的力道似乎更凝聚,穿透性更强,不再是单纯靠蛮力压制关节,更像是一种刁钻的打击,能瞬间瓦解对手局部的力量。
刘远山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肉块,闻言动作一顿。火光跳跃在他沉静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若有所思。他缓缓摊开自己粗粝的右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细碎疤痕。虚虚对着篝火握了握拳,感受着筋骨细微的牵扯和力量的流动。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最近琢磨那些残篇,还有…看多了伤患。”他指了指背上那个兽皮褡裢,“里头记着呢,人身上有些地界,瞧着皮糙肉厚,但筋骨缝隙之间,血脉交汇之处,或是筋肉附着最薄的地儿,挨上精准的一下,那痛楚能钻心,甚至能让整条膀子瞬间使不上劲儿。就像…就像你劈柴,找准了木纹最松的那道缝下斧子,省力得多。”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把那些从伤患哀嚎和竹简残篇里模糊悟出的东西,用言语串起来:“这劲儿…不是凭空来的。得靠眼力,看得准;靠手底下摸得熟,知道骨头筋肉是怎么长的;还得靠身子骨的本能,发力的时候,腰、背、肩、肘、腕、指,得像拧成一股绳,劲儿不能散,得顺着一个方向,短、脆、透,像根针扎进去,不是靠蛮力硬砸。”他边说边做了个极其短促的动作,由腰胯带动手臂微微向前一送,篝火的光影在他绷紧的手臂肌肉上跳动,充满了内敛的力量感。
刘威明眼睛一亮:“这路数…听着有点往暗劲上靠了?”他记得师父韦金狮提过这境界,劲力流转如丝,绵里藏针,收发自如。可具体怎么练,师父也没说明白。
刘远山摇摇头,很实在:“没那么玄乎。就是挨打挨多了,看伤看多了,琢磨出来的更省力、更毒辣的打法。离‘运劲如丝’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他拿起一块烤好的肉递给老耿,“…感觉这路子,没走岔。”
刘威明来了兴致,三两下吞掉手里的肉,抹了抹嘴:“省力?毒辣?老西,你给比划比划,让咱也开开眼!”他站起身,走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风化岩石前,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右拳紧握,猛地一记八极撑锤砸在岩石侧面!砰!一声闷响,碎石飞溅,坚硬的岩石竟被他砸出一个浅坑,拳峰上只留下些微白印。他甩甩手,咧嘴一笑:“明劲儿刚猛,开碑裂石!可耗力也大!”
刘远山也站起身,走到刘威明身边,指着他的右臂肘关节内侧:“老九,你绷着劲儿,护住这麻筋。”
刘威明依言,右臂肌肉贲张,硬如铁石。刘远山伸出右手食指,指腹看似随意地贴在他肘内侧一处筋隙上,动作轻柔得像拂尘。刘威明正疑惑,忽觉刘远山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一股极其凝聚、如同针扎般的寸劲瞬间透入!那感觉并非剧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胀,仿佛整条手臂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筋肉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
“嘶!”刘威明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臂,惊疑不定地看着刘远山,“这…这什么鬼门道?!”
“就是这‘麻筋’,”刘远山收回手指,平静道,“看着不起眼,皮厚肉糙。可找准了筋肉连接最薄、神经血脉交汇的那一点,用透劲点上去,力道不需大,却能瞬间废掉他半条膀子。就像方才那持矛的,我扣他手腕神门、大陵,砸他肘后麻筋,他哪还握得住矛?”他又指了指刘威明肋下章门穴的位置,“你打那斧头汉子章门,也是同理。那地方是肝经要穴,筋肉薄,受重击剧痛钻心,气都喘不上,哪还有力气抡斧子?”
刘威明揉着还有些酸麻的胳膊,眼中精光闪烁,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不是光靠蛮力硬碰硬…是找准了‘罩门’?就像蛇打七寸?”
“差不多。”刘远山点头,蹲下身,用树枝在火堆旁的泥地上简单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形,“这些年看了太多伤,也挨了不少打。发现人身上,有些地方伤了,只是皮肉之苦;可有些地方伤了,轻则肢体麻痹,重则呕血内伤,甚至当场毙命。结合那些残篇里零星的‘气血’、‘筋络’之说,我猜,人体内怕是真有一套看不见的‘网’,气血循着‘网’走,劲力也顺着‘网’发。若能摸清这‘网’的关节点,打斗也好,救人也好,都能事半功倍。”他用树枝在人形几个关节、肋下、后心位置点了点,“这些,就是‘节点’。”
老耿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咂咂嘴:“乖乖,老西你这脑子,不去当个坐堂先生可惜了!打架都打出学问来了!”
刘远山没接话,从褡裢里小心抽出几片边缘磨损的木牍和一小卷竹简,借着火光,用炭条专注地刻划起来。木牍上记录着白天制服劫匪时,击打穴位关节的效果,以及自己发力时的细微体悟。竹简上则是一些关于“筋络淤堵”、“骨节错缝”导致疼痛僵硬的零散推测,旁边还画着极其简略的人形轮廓和线条。这些线条,隐隐与他怀中那张寒谷老者所赠残图上的模糊痕迹相合。
火光跳跃,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和木牍上深刻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叩问着人体这座血肉迷宫深藏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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