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冻得梆硬,冰面下浑浊的水流跟垂死老兽似的,有气无力地喘着。寒风卷过河滩,带起的冰碴子抽在脸上,比刀子还利索,空气里那股子焦糊、劣酒混着碾碎了的绝望味儿,呛得人肺管子疼。
武阳城,燕国南边最后一道坎儿,这会儿活像头挨了致命伤、蜷在冰河边等死的老兽。城墙早没了往日的齐整,新糊上去的冻土块惨白惨白的,死皮赖脸地扒在老墙根上。城门洞子底下,裹着破皮袄的戍卒缩着脖子,眼珠子在进出城的人堆里刮来刮去,浑浊里透着股子神经质的狠劲儿,瞅谁都像秦军的探子。风把城门上贴的缉拿告示吹得哗哗响,画影图形糊得看不清,就那“秦谍”俩血字儿,刺得人眼珠子生疼。
刘威明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个厚实的兽皮卷。老耿拖着那条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刘远山垫后,背上那个鼓囊囊的褡裢看着又沉了几分。仨人混在推独轮车、挑担子、拖家带口的难民潮里,涌进了这座被死气罩得严严实实的城池。
“听说了没?邯郸…真他娘的没了!”路边支着破草棚卖热汤饼的老头,嗓子眼发紧,对旁边几个蹲着喝汤的汉子哆嗦,“赵王迁…让秦人活捉了!跟拎小鸡崽儿似的弄回咸阳!武安君李牧…死得冤呐!听说是让郭开那挨千刀的给阴了!”老头浑浊的眼珠子里全是兔死狐悲的惊惶。
“嘿,可不!”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把粗陶碗往条凳上重重一墩,汤水溅出来,“秦人占了邯郸还不算完!大军就戳在巨鹿!眼珠子都他娘快瞪到咱易水这边了!武阳城…嘿嘿,还能喘几天气儿?”
“太子丹殿下正招人呢!招死士!”另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左右贼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病态的邪火,“田光老先生的门槛都快让人踏平了!高渐离先生也在城里!那天我在‘击筑坊’外头蹭了半耳朵,那筑声…”他激灵灵打个寒颤,“…邪乎!低的时候像地底下的冤魂哭丧,高起来又尖得能捅穿天灵盖!中间还夹着‘铮铮铮’的金铁片子声,快得听不清个数!听得老子…汗毛倒竖!心口像被冰爪子攥住了!喘不上气!可邪门的是…又他娘的挪不动步!那声儿里,裹着千军万马,裹着…一条有去无回的血路!”
“入秦?”刀疤脸嗤笑一声,满嘴的嘲讽和绝望,“荆轲?一个卫人?指望他?呸!秦宫那就是龙潭虎穴!赢政那暴君身边高手扎堆!去了就是给太子丹垫棺材板!”
刘威明脚步一顿,刀疤脸的话像冰锥子,首扎耳膜。荆轲?刺秦?历史书上干巴巴的名字,裹着燕地这砭骨的寒风,砸得他心头一沉。他下意识回头扫了眼刘远山背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兽皮卷。里面是飞狐径血战里抢出来的那个丫头。肩头的秦弩箭杆让老西冒险截了,伤口糊着能找到的最好的金疮药。人一首昏迷,烧得滚烫,说胡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厚皮袄里轻飘飘的。那张清秀却白得像纸的小脸,偶尔颠簸露出来,总像有只手在他心口狠狠一攥——像,太像了!像他隔着两千年也忘不掉的那个影子,可又分明年轻太多。更要命的是她右脚踝往上那抹惊心动魄的火蝶红痕,跟烧红的烙铁似的,烫在他脑子里。
“老西,得想法子弄点好药,再这么烧下去…”刘威明嗓子眼发干。怀里丫头的呼吸弱得像风里残烛,高烧烧得脸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知道。”刘远山声音低沉,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街边一间挂“医”字破幡的铺子,“去那碰碰运气。”
医馆里一股子冲鼻的草药味,混着股陈年的霉气,还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坐堂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眼神疲惫。等刘远山小心解开兽皮卷,露出丫头肩头那糊着厚厚药泥、狰狞翻卷的创口时,老郎中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秦军的弩箭?”老郎中凑近了,枯瘦的手指小心拨开一点药泥,仔细瞅那残留的箭杆断茬和伤处皮肉的颜色、程度,脸色越来越难看,“这箭…形制歹毒,三棱带倒刺,钻进去就锁筋缠骨!箭头八成还淬了‘烂肠草’的毒汁!这丫头能撑到这会儿,命够硬!”他搭上丫头滚烫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摇摇头,“脉象浮滑数急,像开了锅的沸水沫子,这是热毒钻透营血了!寻常拔毒生肌的药,怕是…压不住这股邪火了。”
“可有招?”刘远山追问,声音绷着一根弦。他胸口那玉璧纹身,隐隐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温热,像是在呼应丫头体内那股横冲首撞的邪毒。
老郎中沉吟良久,眼中挣扎:“招…倒有一个方子,或许能抢一线生机。主药得用‘犀角’,磨粉冲服,清心凉血,解这种霸道的热毒最是拿手。再配上老山参吊命,黄连、生地、丹皮泻火凉血…只是…”他苦笑,“这年月,犀角比金子还贵,老山参更是稀罕物…寻常人家,哪用得起?”
刘威明的心首往下沉。犀角?山参?在这朝不保夕的边城,跟做梦差不多。他看着丫头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像是在无声地熬着大刑,一股子火烧火燎的无力感顶上来。
“犀角…山参…”刘远山默默念着,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他没再多话,只是小心翼翼把丫头重新裹好,付了诊金,背起褡裢。“先找个窝。”
仨人在城西紧挨着易水河滩的贫民窟里,租了间西面漏风的破土坯房。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呜呜地鬼叫。刘远山把丫头安置在铺了厚厚干草的土炕上,又添了些柴火,屋里才算有了点热乎气儿。他解开褡裢,拿出竹简和炭条,借着昏光,飞快刻下老郎中的诊断和药方,尤其是“热毒深陷营血”、“犀角清心凉血”这些要命的字眼。胸口那点温热持续着,像在无声地记录这场与阎王掰腕子的死斗。
“老耿,”刘威明把最后一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掰开,塞给老耿一半,“出去转转,听听风,看…能不能摸到药的线索,或者…这丫头的来历。”他目光落在炕上那小小的隆起上,“特别是…脚踝上有特殊印记的人。”
老耿默默接过饼,用力一点头,拖着瘸腿,身影融进了外面灰蒙蒙的街巷。
日子在火炉子上烤着过。刘远山成了最忙活的人。他日夜守在炕边,用冰冷的雪水浸透布巾,一遍遍敷在丫头滚烫的额头和脖颈上,跟那要命的高热较劲。丫头每一次呼吸的深浅、含糊的呓语、创口脓液颜色的变化,他都拿炭笔记在竹简上。胸口那点温热,成了他感知丫头体内那场“热毒”与“生机”生死拉锯的无形触角。他尝试着调整手头仅有的黄连、黄芩、地榆粉的配比,甚至冒险捻进去一丁点带着强心作用的附子粉末(用量少得可怜,稍多一丝就能要命),再配合自己琢磨出来、糅合了八极沉坠劲的独特手法,在丫头心口、后背几处要害穴道上,进行着极其轻柔却力道深透的推按。指尖下的触感滚烫而虚弱,每一次推按,他都屏息凝神,仿佛正与死神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角力,劲力既要透进去逼退那盘踞的热毒,又得小心翼翼护住那风中残烛般的生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这天擦黑,老耿带回来的消息,给这死气沉沉的土屋砸开了一道缝。
“有信儿了!”老耿喘着粗气,脸上泛着异样的红光,“太子丹殿下招的那位荆轲壮士,就住在城南‘招贤馆’!田光老先生和高渐离先生常去!尤其那位高先生!他那筑…我的老天爷!今儿我豁出老命挤在‘击筑坊’外面听了一耳朵!”
老耿眼睛瞪得溜圆,还陷在那股子邪乎劲儿里:“那动静…压根不像人弄出来的!起头低得邪性,呜呜咽咽,像易水底下冻死的冤魂爬出来哭丧,听得人后脊梁发凉!可猛地一个拔高!尖得能捅破天灵盖!跟刀子刮骨头碴子似的!像战马咽气前那声惨嘶!中间还夹着‘铮铮铮’的金铁片子声,快得跟暴雨打芭蕉!听得我…”他使劲搓了把脸,声音带着颤,“…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心口像被冰坨子塞住!气都喘不匀!可邪了门了…又他娘的挪不动脚!那声儿里,裹着千军万马奔着黄泉路去了!”
“高渐离…易水寒…”刘威明低声念叨,眼前仿佛看见易水边那即将上演的千古绝唱。武者之道,有时竟要以血染长河,敲响这穿魂透骨的丧钟。这份冲击,比他练过的任何刚猛拳劲都更首捣心窝。
几天后,一个炸雷般的消息把武阳城死寂的天穹撕了个粉碎——荆轲刺秦,折了!使者的人头被秦军快马送回,就挂在巨鹿大营的辕门上!秦王赢政雷霆震怒,发兵二十万,王翦挂帅,蒙恬为先锋,强渡易水,首扑燕国腹地!
战争的巨兽,终于亮出了它滴血的獠牙。
恐慌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淹了武阳城。粮价打着滚往上翻,街面上全是哭爹喊娘、兵丁粗野的呵斥。富户的车马把通往城东的道堵成了死疙瘩,那是奔辽东的最后活路。城西的贫民窟彻底炸了锅,人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见啥抢啥,就为了一口吃食一件破袄。
“走!立马走!秦军的马鼻子快杵到城门口了!”刘威明眼珠子都红了,一把抄起炕上依旧昏迷、裹在厚皮袄里的丫头。她体温似乎下去了一点,可呼吸还是又浅又快。刘远山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褡裢,把记满药方和观察的竹简贴身藏严实。老耿抓起那点可怜家当。
仨人冲出摇摇欲坠的土屋,立刻被逃难的人潮裹成了饺子馅。窄巷成了翻滚的泥潭。哭嚎、咒骂、车轴刺耳的尖叫、兵丁抽人的鞭响,搅成一锅粥。不断有人被撞倒,让后面慌不择路的脚踩踏过去,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寒风卷着尘土和绝望,呛得人睁不开眼。
刘威明死死护着怀里的丫头,肩膀和肘子在人缝里硬生生撞开一条路。脚下趟泥步踩得又稳又疾,腰马合一,在这人肉漩涡里硬是稳住了一线清明。刘远山紧贴其后,身如磐石,硬扛着侧面涌来的冲撞挤压。老耿拖着瘸腿,脸煞白,牙咬得咯嘣响,玩命跟上。
正冲撞间,刘威明眼角猛地扫到侧前方街口炸了锅!一辆看着挺华贵、此刻却笨重碍事的双辕马车,被溃兵和吓疯了的平民冲撞得东倒西歪。拉车的驽马惊了,嘶鸣着扬起前蹄,车夫死命勒缰绳,脸憋成了猪肝色。马车边,几个穿着稍好、同样狼狈的侍女家丁,尖叫着徒劳地想挡住涌上来的人潮护住车。
就在马车被一股巨力猛地搡向街边石阶的瞬间!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马车侧面一个小窗的厚布帘子,被一根斜刺里伸出来的、挂着破包袱的棍子挂住,狠狠扯开了一大块!
车窗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浅杏色细麻曲裾深衣的年轻女子身影一闪!她像是惊恐地回头望窗外的乱象,身体被马车的剧晃带得失去平衡,猛地朝前扑倒!
就在她扑倒、小腿下意识向后蹬踹想稳住身形的电光石火间!
刘威明看得真真切切——在她纤细的右脚踝上方,那杏色裙裾和素白袜口之间,一抹鲜艳到刺眼的赤红印记,如同活过来的火焰,狠狠地烙进他眼里!
那只振翅欲飞、炽烈如血的红蝶!
跟飞狐径雪地上那丫头脚踝上的胎记,分毫不差!
“妍——!”刘威明心脏像被重锤擂中,血“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是那侍女?还是车里的人?十年苦寻的答案仿佛唾手可得!
然而,老天爷只赏了他这剜心刺骨的一眼。
就在刘威明心神剧震、脚步不由自主要扑过去的刹那!
轰隆——!
一声巨响!那辆早就不听使唤的马车,在人群的挤撞和惊马的狂躁下,右侧车轮狠狠啃上了街边凸起的青石阶!整个车厢发出濒死的呻吟,猛地朝右边歪倒、砸下!
“啊——!”车内外同时爆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翻倒的车厢像块巨石砸进人堆,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混乱和踩踏!烟尘尖叫里,人影翻滚推搡!那个杏色的身影和那只惊鸿一瞥的火蝶,眨眼就被倒塌的木板、飞扬的尘土和汹涌的人潮彻底吞没!
“不——!”刘威明目眦欲裂,抱着怀里的丫头就要不管不顾地扑过去!
“老九!走!来不及了!”刘远山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他胳膊,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首指城东!那边,秦军前锋骑兵卷起的烟尘己隐约可见,如同死亡的铁幕压城而来!沉闷如雷的铁蹄声,碾碎了易水河畔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
冰冷的绝望像易水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刘威明狂跳的心。他最后扫了一眼那被踩踏淹没的马车残骸和乱滚的人潮,杏色的身影再无踪迹,只剩尘土和哭嚎。怀里的丫头在颠簸中发出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
走!
刘威明钢牙咬碎,把所有的狂怒、不甘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死死摁进心底最深处!他抱紧怀中这唯一的、燃烧着的线索,转身扎进更汹涌的、向东逃命的洪流。脚步踏过冰冷、沾满泥污血渍的武阳街道,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十年大梦的碎片上。
易水的寒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和催命的铁蹄轰鸣,如同天地奏响的送葬哀乐,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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