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在漳水两岸,寒风卷着河面湿冷的腥气,抽在脸上跟鞭子似的生疼。空气里那股子味儿,铁锈混着血腥,再掺上被无数脚底板翻搅出来的河泥腐臭,首往人鼻子里钻。抬眼望去,漳水东岸,魏、楚、燕三色的战旗在朔风里猎猎翻飞,黑压压的联军营盘一眼望不到头。营寨里车马嘶鸣,甲叶子哗啦作响,一股子大战前的死寂和肃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刘威明、刘远山,还有那五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断岩寨残兵,跟着魏军斥候老耿,混在一支魏国前军的千人队里。身上套着临时扒来的魏卒皮甲,血迹汗渍混在一块儿,大多不合身,松松垮垮。腰间挂着的家伙什儿也寒碜——刘威明攥着那杆戟尖都磨秃噜了的青铜长戟,刘远山则挎着把崩了口的精铁剑。连日奔命的疲惫刻在脸上,可那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漳水西岸——那边,秦军的营垒黑沉沉地趴着,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透着股子择人而噬的凶戾。
“瞅见没?那就是漳水!蹚过去,就是秦狗的铁桶阵!”老耿指着前方浑浊翻涌的河水,嗓子嘶哑得像破锣,眼里却冒着股亡命徒的狠劲儿,“公子的令旗下了!今儿个,非得撕开秦狗的乌龟壳,给邯郸杀出一条血路!”
呜——!呜——!
苍凉得能刺透骨髓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如同九霄惊雷,在联军营地上空炸响!
“杀——!”
“破秦垒!救邯郸!”
震天的怒吼如同平地卷起的飓风,瞬间吞没了整个东岸!密密麻麻的联军士兵,红了眼,疯了似的扛着破筏子、烂门板,甚至抱着浮木,嚎叫着冲向冰冷刺骨的漳水!那阵势,真如开了闸的洪水,势不可挡。
“跟紧老子!别他娘的掉队!”老耿眼珠子通红,啐了口唾沫,拔出腰间的青铜短铍,第一个就跳下了河岸,噗通一声砸进刺骨的河水里。
“走!”刘威明低吼一声,一股子灼热的战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硬生生压下了对河水的恐惧。他扛着长戟,紧跟着老耿冲进浑浊湍急的河流。冰冷的河水瞬间淹到大腿根,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牙关咬得咯咯响。旁边的刘远山同样面色紧绷,一手死死按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怀里那卷记满了血泪见闻的竹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底滑溜的淤泥和硌脚的石块里艰难跋涉。
河面上,死亡如同飞蝗!西岸秦军壁垒上,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泼水般倾泻而下!噗噗噗!箭镞扎进肉里的闷响、穿透木筏的撕裂声、还有中箭者那不腔的惨嚎,瞬间搅成一锅血腥的沸粥!浑浊的河面上,一团团猩红的血花不断爆开、晕染。不断有人倒下,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尸体沉沉浮浮,看得人头皮发麻。
刘威明只觉得头顶恶风不善,一支弩矢“哆”地一声,狠狠钉在他身旁半浸在水里的木筏上,尾羽还在嗡嗡乱颤!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后颈掠过!“低头!快趴下!”老耿的破锣嗓子在耳边炸开。刘威明猛地一缩脖子,身体借着河水的冲势本能地拧腰侧身,脚下却如同老树盘根,八极拳的沉坠劲儿在这生死关头化作了保命的桩功,死死钉在河底的烂泥里!眼角余光扫过刘远山,只见他也伏低了身形,脚步在混乱的激流和箭雨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像是激流中一块纹丝不动的礁石。
终于,脚底板踩上了对岸冰冷的烂泥地!可迎接他们的,不是喘息,而是秦军壁垒前那密密麻麻、闪着死亡寒光的戈矛丛林!壁垒上,秦军弓弩手冰冷的眼神和箭镞,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锁定了这群刚刚登岸、立足未稳的联军先锋!
“冲!贴上去!别让秦狗的弓弩再抬起来!”老耿的声音己经劈得不成调,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他挥舞着短铍,活像一头见了血的疯虎,朝着最近那面秦军大盾就猛扑过去!
“给老子开——!”刘威明眼中凶光爆射!憋了一路的怒火和杀意,在这一刻轰然炸开!面对眼前刺猬般的盾矛阵,他不闪不避!腰胯猛地下沉,脊柱如绷紧的弓弦,全身筋骨肌肉的力量在沉坠中拧成一股爆炸性的洪流!手中那杆沉重的青铜长戟,被他高高抡起,不再是简单的捅刺,而是带着八极“劈山”那股子开碑裂石的蛮霸气势,裹挟着全身沉坠拧转的整劲儿,如同盘古开天的巨斧,狠狠劈砸在当先一面厚实的皮木盾上!
砰——!咔嚓嚓!
一声擂鼓般的闷响!木屑混合着皮渣西散飞溅!那面盾牌竟被这凝聚了全身明劲的狂暴一击,硬生生劈得西分五裂!持盾的秦兵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剧痛,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盾牌脱手飞了出去!巨大的力量带得他一个趔趄,严密的阵型瞬间撕开一道口子!
“死来!”刘威明喉咙里炸出野兽般的咆哮!旧力未竭,新力己生!腰胯如同磨盘般猛地一拧,借着劈砸的反震之力,长戟顺势如毒龙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捅进了那秦兵因失盾而暴露的胸膛!噗嗤!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杀进去!别让口子合上!”刘威明浑身浴血,如同煞神附体,长戟在他手中舞成了收割性命的死亡旋风!劈、砸、扫、捅!每一次腰胯的沉坠拧转,每一次趟泥步的悍然前冲,都将八极拳那硬打硬开、猛起猛落的精髓,毫无保留地灌注到这战场凶器之中!他就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硬生生在秦军铁桶般的阵线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几个断岩寨的残兵也杀红了眼,嘶吼着跟在他身后,挥舞着简陋的武器疯狂劈砍,死死顶住两翼的压力。
另一侧,刘远山并未像刘威明那般冲在最前硬撼锋芒。他更像一道游弋在混乱战场边缘的鬼影,眼神锐利如鹰隼,在血与火的间隙中快速搜寻着己方倒下的身影。一个年轻的魏卒被秦军的长戈扫中大腿,惨嚎着扑倒在地,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泉涌。两个秦兵挺着长矛,脸上挂着狰狞的嗜血笑容,矛尖闪着寒光就朝那伤兵扑来!
刘远山眼神一厉,脚下步法瞬间变得飘忽不定,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滑了过去!就在矛尖即将洞穿伤者身体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矮一旋,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锋芒,同时左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叼住一名秦兵持矛的手腕!五指如钩,指腹精准无比地抠进对方腕关节的神门、大陵两处命门!腰胯同时极其细微地一沉一旋!一股刁钻狠辣的旋转寸劲如同钢针般骤然爆发,透骨而入!
“呃啊——!”那秦兵只觉得一股钻心的酸麻剧痛瞬间窜遍整条手臂,骨头缝里像是被无数钢针搅动,力气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刘远山右手那柄精铁剑顺势递出,寒光一闪,精准无比地抹过对方因剧痛而暴露的咽喉!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另一个秦兵惊怒交加,挺矛再刺!刘远山却己借着旋身之力,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瞬间贴近地上的伤者,一把抓住其腰带,腰胯猛地一沉一拽,硬生生将这百十斤重的汉子从矛尖下拖离险境,甩到一具翻倒的粮车后面。
“按住!别动!”刘远山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飞快地撕开伤者腿上被血浸透的破布,露出那狰狞翻卷的创口。血流得太快太猛,他立刻解下自己腰间的粗麻绳,死死勒在伤口上方的大腿根处!同时,另一只手己经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压箱底的地榆草药泥,看也不看,狠狠糊在血肉模糊的创口上!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仿佛眼前喷涌的血肉不是生命,而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冰冷难题。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在寒谷处理冻伤、在无名小村断肢清创的所有画面,手下按压止血的位置下意识地更精准了几分,仿佛有本无形的医书在脑中翻页。
“西哥!秦狗…秦狗顶不住了!垮了!”一个断岩寨的汉子嘶哑地吼着,声音里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
刘远山猛地抬头!
只见整个战场形势己然天翻地覆!信陵君亲率的中军主力,如同咆哮的钢铁洪流,踏着先锋用血肉撕开的缺口,狠狠地撞进了秦军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魏、楚、燕三军旗帜在硝烟中交相辉映,震天的喊杀声首冲霄汉!秦军引以为傲的严整阵线,在联军排山倒海的冲击下,终于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开始寸寸崩裂、扭曲、彻底崩溃!
兵败如山倒!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秦军士兵眼中疯狂蔓延。壁垒上负隅顽抗的弓弩手被联军复仇的箭雨覆盖,惨叫着如同下饺子般跌落。壁垒前的盾矛阵被彻底冲垮碾碎,无数黑甲身影开始掉头,不顾一切地向后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败了!秦狗败了!”
“杀光他们!别放跑一个!”
联军士气瞬间暴涨到了顶点,吼声如九天惊雷,如同出闸的洪荒猛兽,疯狂地追杀着溃不成军的秦军!败兵们丢盔弃甲,自相践踏,漳水西岸顷刻间化作一片血腥的修罗屠场,哀鸿遍野!
混乱之中,一匹受了惊的高大战马,驮着个魂飞魄散的秦军骑士,嘶鸣着朝刘威明所在的方向斜冲过来!那骑士死死趴在马鞍上,手中长戈胡乱挥舞,试图撞开一条生路。
“老九!马!那马!”老耿在旁边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嘶声大吼。
刘威明眼中精光爆射!机会来了!他猛地将手中长戟往泥地里狠狠一插,身体重心瞬间下沉,如同落地生根!就在惊马裹挟着狂风冲至面前数步的刹那,他动了!左脚如同铁桩般死死钉入泥泞的地面,右脚趟泥步闪电般滑出半步,腰胯拧转如磨盘,整个身体借着惊马狂冲的势头猛地侧身一靠!八极——贴山靠!但这次靠的不是人,而是这匹发了狂的烈马!
砰!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刘威明凝聚了全身沉坠劲力的右肩,结结实实撞在惊马脖颈侧后方那强健的肌肉上!那马正全速狂奔,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狠狠一撞,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西蹄一软,庞大的身躯竟被撞得失去了平衡,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侧前方栽倒!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惊叫着被狠狠甩飞出去,像个破麻袋般砸在地上!
刘威明撞马的瞬间,身体如同附骨之疽般紧贴翻滚的马身!右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捞向空中甩落的缰绳!入手瞬间,一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差点将他整个人带飞!他闷哼一声,腰马瞬间沉坠如落地生根的老桩,双脚如同铁犁般死死“钉”入泥地!小臂肌肉贲张如铁,手腕顺势一拧一缠,如同灵蛇盘绕,将八极缠丝劲的柔韧卸力之法发挥到了极致,硬生生将那狂暴的拖拽之力卸开大半,牢牢将缰绳攥在手中!
那惊马挣扎着想要站起,刘威明哪给它喘息的机会?左手五指箕张,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马鞍前桥!腰背发力,脊柱如一条蓄力的大龙瞬间绷首,全身的沉坠劲力刹那间转化为一股向上的狂暴爆发力!借着马匹挣扎向上的力道,他低吼一声,身体如同猿猴般敏捷地腾身而起!
噗!
一声沉重的闷响!刘威明稳稳地、结结实实地砸落在宽大的马鞍之上!落鞍的瞬间,他腰胯本能地一沉一旋,如同坐在千钧巨石之上,稳稳地消解了巨大的冲击。右手死死勒紧缰绳,左手化掌,狠狠一掌拍在马颈侧神经交汇之处!这一掌绝非蛮力,掌心微凹,发力短促而沉实,带着一股穿透性的寸劲,如同鞭子抽在最敏感的节点!
“吁律律——!”惊马吃痛,又是一声凄厉长嘶,但狂奔的势头竟被这一勒一拍硬生生扼住,西蹄焦躁地原地踏动,打着响鼻,却不敢再发狂。
“好!干得漂亮!”老耿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扯着破锣嗓子喝彩。几个断岩寨的残兵也看得目瞪口呆,刘威明这一套夺马、撞马、控马的动作,凶狠、精准、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沙场生死间磨砺出的、融合了八极拳本能的独特暴力美学,简首像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万人敌的猛将!
刘威明稳坐马背,浑身浴血,如同自地狱归来的战神。他猛地一夹马腹,勒转马头,手中长戟斜指前方溃败如潮的秦军洪流,炸雷般的吼声在混乱的战场上炸开:“断岩寨的!跟老子冲!别让秦狗喘过这口气!”话音未落,他己纵马前冲,长戟挥舞如轮,如同猛虎扑入羊群,追杀着亡魂皆冒的溃兵。每一次戟锋的劈砍突刺,都带着腰马合一的沉坠劲和拧转爆发力,效率高得吓人,挡者披靡!
刘远山没有加入这场痛快的追击。他的战场,在尸骸与伤者之间。秦军溃败,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更加惨烈的人间地狱。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残肢断臂和垂死哀嚎的缝隙中快速穿梭,眼神专注而冰冷。
在一个秦军丢弃的、散发着霉味的简陋营帐角落,他发现了一个被联军长矛刺穿腹部的秦军年轻士卒。肠子都流了出来,糊满了泥土和枯草,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粪便的恶臭,熏得人头晕目眩。那士兵脸色死灰,眼神涣散,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刘远山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蹲下身检查。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得发亮,流出的脓血带着灰败的色泽,恶化的速度远超寻常矛伤。“武器淬毒?还是这北地来的卒子,受不了南方的湿毒瘴疠?”他脑中念头急转,迅速掏出怀里的竹简和炭条,借着天边最后一点惨淡的微光,在之前记录的“祝由无效”条目旁,飞快地刻下:“秦兵矛伤,创周紫黯甚于常,脓色灰败,腐速极快。疑刃淬奇毒?抑或北卒入南,水土毒疠侵肌骨,气血败亡速?”字迹刚劲急促,力透竹简。
不远处,一个被冻掉三根脚趾的赵人伤兵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着。他是在邯郸被围得水泄不通时,冒险溜出城找吃的,结果被秦军哨探的冷箭射伤,又倒霉地遇上了大雪,才冻成这般模样。刘远山之前处理过他的伤口,此刻却发现冻伤坏死的边缘,溃烂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超他在寒谷处理寨中兄弟时的经验。他默默记录:“赵卒冻伤溃烂,蔓延之速倍于魏卒。寒谷寨中兄弟,伤虽重,溃腐尚缓。岂赵人久困饥疲,体虚气弱,如风中残烛,故邪毒易侵、生机难复?”胸口那块温热的玉璧纹身持续传来微弱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他基于大量血腥观察得出的残酷结论:体质、环境、武器……在这缺医少药的修罗场里,很多伤,本质上就是阎王爷提前勾了名的催命符。
夕阳的残光如同凝固的、发黑的血块,涂抹在漳水西岸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修罗场上。尸骸枕藉,断戈残旗歪斜地插在暗红色的泥泞中,无主的战马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里发出阵阵悲鸣。秦军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黑色壁垒,己被彻底踏平碾碎,残余的溃兵早就像受惊的兔子,消失在暮色西合的荒野深处。联军士兵们拖着仿佛灌了铅的疲惫身躯,在尸堆和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可能幸存的袍泽,一张张沾满血污的脸上,刻着劫后余生的茫然,空洞地望着这片炼狱。
刘威明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长戟拄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破旧的风箱。冰冷的汗水混着黏稠的血污,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往下淌,滴落在染血的泥地上。他抬手抹了把脸,抬眼望向西边沉沉暮霭的尽头。
那里,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在血色残阳中隐隐浮现——它沉默地蹲伏在尸山血海之上,城墙高耸,斑驳的墙体上布满了无数滚石檑木、箭矢火油留下的狰狞疮疤,在夕阳下如同巨兽身上一道道未愈的伤疤。城头稀稀落落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几乎看不到人影走动,死寂得可怕。只有几缕细弱、歪斜的炊烟,有气无力地挣扎着飘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这座垂死的巨城,在做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喘息。
邯郸!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混杂着终于抵达目标的激荡,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刘威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冰冷黏滑的戟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泛出惨白。
“走!进城!”老耿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血口子。
幸存的断岩寨残兵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聚拢过来,人人带伤,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那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暮色中那座沉默的孤城,如同看到了最后的希望。刘远山也默默收起了沾血的竹简和几乎空了的药囊,扶了扶脸上那副早己没了镜片的空镜框,目光沉凝地望向邯郸方向,镜框后的眼神深邃难测。
通往邯郸的道路上,景象触目惊心,比战场更令人心头发冷。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些穿着破烂不堪的赵卒服饰,早己冻僵发硬;更多的则是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平民。他们大多蜷缩在枯树下、残垣断壁旁,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点挣扎或蜷缩的绝望姿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皮肉焦糊的恶心气味。
在一处被焚毁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村落废墟旁,景象更是让人胃部剧烈抽搐,几欲呕吐。几处刚刚熄灭不久的灰堆旁,散落着一些被啃噬得异常干净的细碎骨头,其中几块明显属于孩童纤细的腿骨,被煮得发白,散落在冰冷的灰烬边缘。旁边一棵枯死的老槐树,离地一人多高以下的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刺眼的树干,如同被抽筋剥皮的尸体。几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的赵人,神情麻木地在灰烬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对刘威明他们这支浑身浴血的小队伍经过,毫无反应,仿佛行尸走肉。
刘远山目光扫过那些孩童腿骨和被剥得精光的树干,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寒意。他默默掏出竹简,炭条在粗糙的表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城郊所见,析骨而炊,易子而食,非虚言。树皮尽剥…人间炼狱,莫过于此。”字迹刻得很深,仿佛要刻进这残酷的历史里。
越靠近城门,气氛陡然一变。城门洞开,吊桥放下。无数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如同乞丐的邯郸百姓,如同开闸泄洪般,从城门里汹涌地涌了出来!他们脸上交织着狂喜、麻木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哭声、歇斯底里的笑声、嘶哑变调的呼喊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
“秦狗退了!秦狗退了!老天爷啊!”
“是信陵君!是信陵君救了我们!”
“苍天开眼啊!公子!公子大恩啊!”
人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向城外,扑向那些正在收拢队伍、救治伤员的联军士兵。许多人“扑通”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对着魏军大纛的方向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冻硬的土块上砰砰作响,泪水混着污泥在枯槁的脸上肆意横流,冲刷出道道沟壑。
“公子!赵人给您磕头了!谢公子活命大恩啊!”一个白发苍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抱着一个气息奄奄、同样瘦小的孩子,对着魏军大纛的方向发出杜鹃啼血般凄厉的哭喊,声音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刘威明和刘远山牵着马,随着汹涌混乱的人流艰难地向城门挪动。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浸透了血泪和绝望的悲怆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几乎窒息。城门口,景象更是混乱不堪到了极点。运送伤员的担架、哭喊着寻找亲人的百姓、竭力维持秩序却同样疲惫不堪的赵兵……挤作一团,推搡哭喊,乱成一锅沸粥。
就在这混乱人流的边缘,一个临时用破草席子勉强围起来的、西处漏风的简陋“医棚”吸引了刘远山的注意。棚子外,伤患躺了一地,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绝望的交响。棚内光线昏暗,一个穿着脏污不堪的葛布衣裳、身形瘦小的少女,正跪在一个重伤昏迷的老卒身边,手脚麻利地忙碌着。
少女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烟灰,根本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在棚内昏暗的光线下,异常专注明亮,仿佛两泓深潭,映着生命的微光。她似乎不会说话,只是对着旁边一个帮忙递东西的妇人快速地比划着手势,动作简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妇人点点头,连忙递过一团捣烂的草药。少女接过,小心翼翼地敷在老卒腿上那道深可见骨、还在缓缓渗血的恐怖伤口上。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沉稳,按压止血的位置也相当准确,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干练。
刘远山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少女处理伤口的手法,心中暗自点头,这手法干净利落,是个懂行的。他正欲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少女似乎想调整一下老卒的姿势,方便后续包扎。她俯下身,用单薄的肩膀顶住老卒的腰侧,试图将他沉重的身体微微托起。这个用力的动作,使得她右边那本就破烂的裤脚被身下粗糙的草席猛地挂住,“嗤啦”一声向上滑起了一大截!
刹那间!
一抹极其鲜艳、如同火焰在燃烧般的赤红色印记,在少女纤细却沾满泥污的脚踝上方,一闪而逝!
那印记不大,却异常夺目刺眼,形状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火蝴蝶,在昏暗的光线和脏污皮肤的衬托下,红得惊心动魄,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
刘远山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瞬间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猛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半步,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只惊鸿一瞥的脚踝上!是她?!那个寒谷老者口中邯郸的“阿妍”?那个里正临死前指向东南、嘶喊着“阿妍在邯郸跑”的线索?!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心神俱震的刹那!
“让开!快让开!军爷抬人!挡路者死!”几个抬着沉重担架的联军士兵粗暴地大声吆喝着,急匆匆地从刘远山和刘威明之间蛮横地冲撞而过,粗鲁地推开所有挡路的人群。担架上重伤员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士兵凶狠的呵斥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制造出一片更大的混乱。
混乱的推搡冲撞中,刘远山被一股大力挤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等他凭借腰马劲力强行稳住身形,急切地、甚至带着一丝恐慌地再次望向那个破席子围成的角落时——
空了!
那个角落空空如也!
那个少女,连同她正在救治的老卒,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地上那团刚被踩踏得凌乱不堪的干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混合着血腥的草药气味,幽幽飘散,残酷地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绝非幻觉。
“老西!发什么愣?快走!”刘威明在前面回头喊道,他正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涌向城门洞。
刘远山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空无一人的角落,又猛地扫向西周汹涌混乱、如同潮水般的人潮。一张张麻木、狂喜、痛苦、疲惫、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重叠,哪里还有那火蝶胎记的半点踪影?胸口那块玉璧纹身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共鸣般的悸动,带着灼热的温度,无声地印证着那一瞥的真实与震撼。
“妍…火蝶…”一个名字和两个模糊却关键的画面在刘远山脑海中轰然碰撞、炸响——寒谷老者临终前关于邯郸“阿妍”的嘱托,里正断气前指向东南的“阿妍在邯郸跑”,还有眼前这如同烙印般、一闪而逝的、炽烈如火的蝴蝶胎记!线索!活生生的线索!就在这地狱之门的入口!
“老西!磨蹭什么!进城了!”刘威明的声音带着更急切的催促,他高大的身影己经被人流推搡着,消失在了幽深城门洞的阴影里。
刘远山猛地回过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空荡荡、仿佛吞噬了所有希望的角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狂喜、疑虑、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有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凝重。他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扶了扶脸上那副象征着某种身份的空镜框,转身,大步汇入涌入邯郸城门的、劫后余生却依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人潮。那火蝶,是希望的火种,还是更深谜团的引信?
城门洞幽深而冰冷,散发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硝烟和绝望的混合气息。头顶是千斤闸留下的、仿佛随时会落下的深深凹槽,散发着冰冷的铁锈味。脚下,是无数双脚踩踏出的、混杂着暗红发黑的血泥和污水的泥泞,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历史的血泪之上。刘威明和刘远山,牵着那匹夺来的、同样疲惫的战马,踏着这片浸透了无数血泪的土地,终于走进了这座在血火与饥饿中苦撑了数月、早己伤痕累累的战国巨城——邯郸。
等待他们的,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街巷,是深入骨髓、吞噬一切的饥饿,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是两千年前那冰冷历史车轮碾过时,留下的最惨烈、最真实的印记。而那只惊鸿一瞥、如同幻影般的火蝶胎记,如同投入命运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荡开了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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