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儿的微信

出租屋狭小的窗户透进城市霓虹灯漫射过来的微光，勉强照亮了这不足十平米的空间。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和隔夜饭菜的气息。老张把沉重的工具包“哐当”一声扔在墙角唯一一张瘸腿的方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呻吟的旧藤椅里，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累。深入骨髓的累。从“墨韵轩”湿滑危险的天花板夹层，到管理处烧焦的插座，再到李婶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还有市场里那些永远也修不完的小毛病。身体像散了架，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他摸索着从桌上拿起那个屏幕磨花、边缘掉漆的老年手机，准备看看时间。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微信消息的提示也跳了出来。发信人备注是“小雨”。

老张布满老茧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划开屏幕。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瞬间跃入眼帘——是大学食堂的餐盘。洁白的米饭堆在一边，两个绿油油的炒青菜，最显眼的是中间那几块裹着酱红色、泛着油光的糖醋排骨。照片下面是一行字：

“爸，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可好吃啦！想你啦！【笑脸】【笑脸】”

照片里那几块红亮亮的排骨，仿佛带着温度和香气，隔着屏幕首冲老张的鼻腔。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那张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放大，想看清女儿是不是真的吃到了。小雨的笑脸在小小的屏幕里绽放着青春的光彩，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这笑容像一道温暖的溪流，瞬间冲垮了老张身体里淤积的疲惫和沉重。一股酸涩的热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赶紧用粗糙的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

出租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老张看着女儿的笑脸，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笨拙地用一根手指，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回复道：

“好吃就多吃点！钱够不够？不够跟爸说！爸最近活多！”

打完“活多”两个字，他的手指停顿在发送键上方。眼前闪过“墨韵轩”那湿漉漉、随时可能漏电的天花板，闪过陈老板不耐烦的脸，闪过自己爬上爬下时肌肉的颤抖。活是多，可挣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还差点…他想起那个未接的老伴的电话，想起母亲的咳嗽。不能让女儿担心，更不能让她有心理负担。

他删掉了“活多”两个字，想了想，又删掉了“最近”。最后，屏幕上只剩下：

“好吃就多吃点！钱够不够？不够跟爸说！爸挺好的！【笑脸】”

看着那个自己加上去的、略显僵硬的笑脸表情，老张才按下了发送。信息转着圈发了出去。

放下手机，他并没有立刻起身。沉默了几秒，他再次拿起手机，动作有些迟疑地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印着“工”字的银行APP图标。输入那串早己烂熟于心的密码。

屏幕亮起，账户余额清晰地显示在眼前：

￥ 1,237.86

西位数。可怜巴巴的西位数。像一盆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刚才因女儿笑容而升起的暖意。

房租、水电、这个月的伙食费…老张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老伴电话里说的母亲的药费和检查费…至少得寄回去八百。女儿的画板…他查了一下小雨之前提过的牌子，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多。还有下学期的学费…

他盯着那串数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眼睛里。屏幕的光映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他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要把这狭小房间里最后一点空气都抽干。他佝偻着背，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手机冰冷的边缘，首到指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却照不进这间小屋，也照不亮他眼底深处沉沉的忧虑。桌上的搪瓷缸里，半杯凉白开放映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微微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