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色下的市场

最后一盏店铺的灯熄灭，“聚宝斋”彻底沉入了深沉的夜色。白日的喧嚣、人声、讨价还价声，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空气里沉淀着各种复杂气味的余韵：檀香的清冷、旧木的腐朽、宣纸的微酸、残留的食物油腻，还有白日里无数双脚踩踏后扬起的、此刻己落定的灰尘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古玩市场特有的、带着历史尘埃感的味道。

老张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外套，抵挡着夜晚微凉的空气。他手里握着一支强光手电，这是他每晚下班前的最后一项工作——巡查市场公共区域的电路安全。雪白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像一把利剑，在空旷的通道里来回扫动，照亮一排排紧闭的店铺门脸。

那些雕花的木门、沉重的卷帘门、玻璃橱窗，在白日里展示着或真或假的珍宝，此刻在黑暗中都沉默着，像一张张紧闭的嘴，门楣上悬挂的牌匾（“博古斋”、“藏珍阁”、“雅集轩”）在手电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仿佛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尘封的故事。光柱扫过橱窗，偶尔照亮里面某个瓷器模糊的轮廓或青铜器冰冷的反光，又迅速移开，更添几分神秘和幽深。

他走到“墨韵轩”门口，习惯性地停下脚步。手电光向上抬起，光斑停留在屋檐下那片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屋顶区域。白天渗水的痕迹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湿漉漉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纹。老张皱着眉，摇了摇头，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这隐患不除，迟早还要出事。但大修？钱谁出？陈老板那抠门样…他叹了口气，光柱移开，继续向前。

巡查到靠近市场后门的地方，这里的路灯坏了很久，光线尤其昏暗。老张的手电光下意识地扫向旁边那条更狭窄、堆满杂物和垃圾桶的小巷深处。光柱的尽头，隐约勾勒出一个破败小院的轮廓。

院墙是那种老式的青砖墙，但砖块多有破损，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坑洼不平的内里。一扇歪斜的、掉了漆的旧木门紧闭着，门环锈迹斑斑，门楣上方贴着一张早己褪色、边角卷起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出售”。院子里面黑黢黢的，看不清具体情形，只能模糊看到一些高高低低的、像是杂草或废弃物的黑影。但老张知道，那院子方方正正，角落里有棵有些年头的老槐树。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中天，清冷的光辉如同水银般泄下，恰好穿过市场顶棚的缝隙，洒在老张站立的位置，给他疲惫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他微微仰起头，让那冰凉的月光照在自己写满沧桑的脸上。额头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下巴上花白的胡茬，在月光下清晰得有些刺目。

他的目光越过市场冰冷的铁艺围栏，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巷子深处那个模糊的小院轮廓。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浑浊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那渴望如此纯粹，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的酸痛和生活的重压。

“要是…”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沙哑，“…能有个自己的小院，多好。”

不需要多大。就那样一个破院子就好。能放下他那个工具包，能摆个小马扎。夏天在老槐树的荫凉下，泡一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听着收音机里单田芳沙哑的嗓子讲着《三侠五义》…冬天，关起门来，听着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响声…女儿放假回来，能在院里支个画架，画那棵老树，画天上的云…老伴来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挤在工棚或者看人脸色…

月光静静地流淌着，市场里死寂一片。只有老张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住那个写着“出售”的破败小院。那不仅仅是一个院子，那是他疲惫人生里，唯一能清晰看见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弱的灯塔。手电的光柱不知何时垂了下来，在他脚边投下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光圈。许久，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气，仿佛要把那个梦想吸进肺腑深处，然后转过身，背对着那微光中的小院，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融入了市场外围更深的黑暗里。只有他手中那支手电的光，在石板路上跳动，如同他心头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