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那扇薄得像纸的门关上,隔绝了走廊里邻居炒菜的油烟味和电视机的喧闹。老张背靠着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他走到那张兼作饭桌、书桌和修理台的旧方桌前,小心翼翼地从工具包最内层掏出一个旧报纸团成的包裹。
他一层层剥开报纸,动作轻柔得像是拆解一件稀世珍宝。灯光下,那个被他花了二十五块巨资(对他而言)从“破烂王”孙老头那儿淘来的“铁疙瘩”终于露出了清理后的模样。
表面的硬泥和厚锈己被他用小锤、螺丝刀和砂纸一点点、耐心地清除掉。现在,它显露出暗青色的金属本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形状大致是个不规则的立方体,顶部明显有个凸起,但大部分己经缺失,只留下一个断裂的、模糊的兽类肢体的痕迹,依稀能辨出爪子或蹄子。在几个相对平整的面上,隐约可见一些被锈蚀得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阴刻线条,像是文字,又像是某种符号,但被岁月侵蚀得如同鬼画符,完全无法辨认。
“印章?”老张着那冰凉粗糙的表面,指腹感受着刻痕的凹陷,“看着是像…可这字,一个也认不得啊。”他翻来覆去地看,越看心里越没底。二十五块,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对他,是好几天的伙食费,是能给女儿小雨多打五十块零花钱的额度。
上网查?他那部老年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上网功能形同虚设。去网吧?他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更心疼那几块钱的上网费。市场里谁懂这个?
一个名字跳进脑海:孔乙己。
孔乙己,本名孔文斌,在“聚宝斋”主街靠墙根摆了个旧书摊。摊上多是些泛黄脱页的旧书、杂志,偶尔也有些破字画。他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之乎者也,爱跟人掉书袋,讲些别人听不懂的古董典故,常被摊贩们私下取笑,得了“孔乙己”这个外号。但老张觉得,这人肚子里是真有点墨水,至少比自己强。
第二天上午,趁着管理处暂时没活叫,老张揣着那个重新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铁疙瘩”,在“聚宝斋”里兜兜转转,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找到了孔乙己的书摊。
孔乙己正埋首在一本缺了封皮的线装书里,鼻尖几乎要碰到发黄的纸页。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厚眼镜片上反射着书页的光。摊位上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墨香的复杂气味。
“孔…孔老师?”老张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干涩。
孔乙己慢悠悠地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老张,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刚从故纸堆里被拉回现实。“哦,张师傅。”他扶了扶眼镜,认出是市场里的电工,“有何见教?”
老张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手心微微出汗。他努力挤出一点自然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个…孔老师,麻烦您给掌掌眼?老家亲戚翻修老房子,在地基旮旯里刨出来这么个铁疙瘩,看着怪模怪样的,也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扔了吧可惜,留着吧又占地方。您见多识广,给瞅瞅?” 他把“捡漏”说成“老家地基刨的”,把“可能值钱”说成“占地方”,拙劣地掩饰着内心的期待和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报纸包裹递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磕着碰着。
孔乙己“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旧书,接过包裹。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掂量了一下分量,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老张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孔乙己慢条斯理地剥开报纸,露出了里面的青铜残件。他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眯了起来,凑近了仔细端详。他从摊位上拿起一个边缘磨损的放大镜,对着那残缺的兽钮、模糊的刻痕以及青铜本身的质地和锈色,一寸一寸地细细察看。他的动作极其专注,手指偶尔轻轻拂过物件表面的凹凸,或者用指甲在锈色覆盖的边缘、包浆最厚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刮蹭一下,然后凑到眼前,甚至放到鼻子下嗅一嗅。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张站在摊前,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市场里的喧嚣——讨价还价声、瓷器碰撞声、游客的谈笑声——似乎都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孔乙己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低沉鼻音。
孔乙己看得非常仔细,反复调转角度,对着光线好的地方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显得格外严肃。老张的心也跟着他的表情起起落落,一会儿觉得有戏,一会儿又觉得悬了。
“咦?”孔乙己终于发出一声带着明显疑惑的轻叹,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孔乙己的嘴唇,等着下文。
“孔老师,怎…怎么样?”老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仿佛这样能离答案更近一点。
孔乙己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拿起放大镜,对着残件顶部的断钮和侧面一处刻痕相对清晰的区域,再次凝神细看,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形制…嗯…非玺…私印之属?…钮…兽…残甚…可惜…”
老张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捕捉到“印”、“私”、“残”、“可惜”这几个词,心一点点往下沉。“可惜”这个词尤其刺耳。
终于,孔乙己放下放大镜,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带着一丝研究的意味和深深的惋惜,看向老张。“张师傅,你这东西…有点意思啊。”他的开场白让老张心头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看这形制,”孔乙己用指甲点了点残件的棱角,“方中带圆,敦厚古朴,不像近现代的东西。顶上的这个断痕,虽然残损严重,但从残留的这部分看,”他用手指虚划了一下那模糊的兽爪痕迹,“应是兽钮无疑。古印之钮,多有龟、蛇、狮、螭虎之形,此钮…观其爪趾形态,倒像是前朝匠人仿秦汉古意之作…”
老张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前朝”、“秦汉”这些词听起来就很古老,很值钱的样子,心跳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孔乙己话锋一转,指着残件的材质:“关键在此。此物非铁,入手沉实,锈色入骨,层次分明,青中透黑,黑中隐红,尤其在这边缘和刻痕深处,”他示意老张看那些被锈蚀的笔画凹槽,“这包浆,厚实温润,是经年累月自然形成的‘皮壳’,非人为做旧可比。这是青铜器,而且,”他加重了语气,“入土有些年头了!”
“青铜器?!”老张失声叫了出来,引得旁边一个卖瓷碗的摊贩好奇地看了过来。他赶紧压低声音,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涌上狂喜的红晕。青铜器啊!电视里拍卖会上动不动就几百万上千万的国宝!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孔老师,那…那这个…值多少钱?”老张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渴望,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趴到摊位上。
孔乙己却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老张发热的头上。“可惜啊可惜!实在是可惜!”他一连说了三个“可惜”,语气里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什么?”老张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残损太甚!”孔乙己指着那印章,“你看这钮,十不存一,形神俱失。再看这印面,”他指着刻字的地方,“字迹漫漶不清,如同鬼画符,完全无法辨认其内容。是姓名?是斋号?还是吉语?一概不知!这印文的价值,十去七八!更要命的是品相,”他拿起残件,指着边角,“多处磕碰,棱角磨损严重,锈蚀深入肌理。此物若品相完好,或印文清晰,即便只是普通私印,也值些银钱。但如今这般模样…”
孔乙己长长叹了口气,把残件轻轻放回报纸上,看着老张,眼神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张师傅,实不相瞒,此物开门见山,是件老东西无疑。但残损至此,其价值…大打折扣喽!如同明珠蒙尘,瓦砾覆金,难见天日了。收藏家重品相、重铭文,此二者皆无,恐怕…无人问津啊。”
老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刚刚升腾起的巨大希望,被“可惜”、“残损”、“无人问津”这些词砸得粉碎。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二十五块钱啊!难道真打了水漂?他盯着报纸上那个暗青色的残件,之前觉得它古朴厚重,现在只觉得它灰头土脸,面目可憎。
“那…那在您这儿…您收吗?”老张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声音干涩地问。他想着孔乙己是懂行的,又是摆摊的,或许能出个价?
孔乙己闻言,像是被烫了一下,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敬而远之的神色:“张师傅说笑了!孔某这小小书摊,只收些故纸旧墨,此等铜器,非我所长,更非我所营。品相如此,难有识者,收之何用?徒占地方罢了。”他顿了顿,看着老张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又有些不忍,补充道:“你若真想出手,不妨去寻那些专收铜钱杂项的小贩,如后巷的赵西之流。他们路子野,胆子大,或可…给个仨瓜俩枣的废铜价?”
“废铜价?”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老张心上。他花二十五买的,难道只值几块钱?他木然地拿起报纸,重新把那冰冷的青铜残件裹好,动作机械而僵硬。孔乙己的惋惜还在耳边,但那惋惜对他毫无帮助。
“多谢孔老师…”老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书摊。孔乙己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那本破书,嘴里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暴殄天物…可惜了那铜质…倒像是前朝匠人仿秦汉的东西…” 这最后一句低语,消散在市场的嘈杂中,老张并未听见。
老张捏着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包,漫无目的地在市场里走着。阳光刺眼,人声鼎沸,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孔乙己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老东西…可惜…残损…无人问津…废铜价…” 他走到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蹲了下来。解开报纸,再次看着那个丑陋的残件,心里五味杂陈。是愤怒?是后悔?是委屈?好像都有。二十五块啊!够他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咸菜了!他真想把这破玩意儿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但就在他举起手的一刹那,孔乙己那句“开门见山,是件老东西无疑”又猛地跳了出来。老东西…“感觉”没有骗他!这东西确实有年头!赵西…那个精瘦得像猴、眼珠滴溜乱转的赵西?他专收老铜钱和杂七杂八的旧物,路子确实野…要不…去试试?万一呢?哪怕能卖回本钱也好啊!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渺茫的希望,像风中的烛火,又在老张灰暗的心里摇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重新把报纸包好,小心翼翼地塞回工具包,站起身,朝着市场后巷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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