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那沉甸甸、冰凉凉的“铁疙瘩”，老张感觉手心全是汗，黏腻腻的。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孙…孙大爷，”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就像问一个螺丝钉的价格，“这铁疙瘩…瞅着怪沉的，咋…咋卖啊？”他把“铁疙瘩”稍微举了举，动作带着点电工掂量材料的习惯，眼神却不敢完全落在孙老头脸上，只盯着那东西表面坑洼的锈迹。
孙老头慢悠悠地从那本破书里抬起头，厚厚的老花镜滑到鼻梁中间，露出一双浑浊却透着点精明的眼睛。他撩起眼皮，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老张手里的东西，又落回书上，仿佛那东西的价值还比不上书页上一个模糊的字迹。
“哦，那个啊…”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慢条斯理，“看着…像个秤砣坯子？要不就是哪个老物件上崩下来的犄角旮旯。搁这儿占地方…嗯…”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评估一堆废铁的斤两，终于吐出一个数：“五十吧。”
“五…五十？！”老张的声调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半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赶紧压下惊愕，脸上挤出极其为难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他眼角的皱纹，显得有些滑稽。“孙大爷，您…您再看看？这都锈成啥样了？黑不溜秋一坨，连个形儿都看不出来是啥玩意儿！五十…也太贵了！我…我就是瞧着它压手，想拿回去…嗯…压压咸菜缸，省得缸盖被风吹跑喽。”他努力把“压咸菜缸”这个理由说得理首气壮，仿佛这真是他唯一的购买动机。
孙老头这次终于把书合上了，放在膝盖上，抬起眼正儿八经地打量老张。那目光谈不上锐利，却有种市井老油条看穿人心思的洞悉感。“嫌贵？老张啊，这年头，啥玩意儿不沾点‘老气儿’就值钱？你别看它现在埋汰，万一…里面有点啥呢？”老头的话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暗示，像是在钓鱼。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头看出什么了？他强自镇定，把“铁疙瘩”在手里又掂了掂，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能有啥？我看就是块废铁！您老行行好，二十块，成不？就当我买块压缸石了。”他把姿态放得很低，带着点小人物讨生活的恳求。
“二十？”孙老头撇撇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我这收来都不止这个价！光这分量，卖废铁也得值几块吧？西十！不能再少了！”
“孙大爷，您看我这…”老张指了指自己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又拍了拍工具包，“就一个干杂活的，挣点辛苦钱，还得养家糊口呢。二十五！您就当照顾照顾我？下回您这儿有啥电路、水管的小毛病，我给您免费拾掇拾掇！”他抛出了自己的“专业”筹码，试图软化对方。
旁边一个卖旧瓷器的摊主听到动静，探过头来瞅了一眼老张手里的东西，嗤笑一声：“老张，你买这玩意儿干嘛？真压咸菜缸啊？我看孙老头，你就便宜点给他得了，占地方还落个人情！”
孙老头被这么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又看了看老张那副真心实意觉得贵的样子，似乎也相信了他只是买块压缸石。他叹了口气，带着点被打扰看书的不耐烦，挥了挥手：“行吧行吧！二十五就二十五！赶紧拿走拿走！占地方！就当给你老张个面子了！”他嘟囔着，重新拿起那本破书，仿佛多看一眼那“铁疙瘩”都嫌费劲。
“哎！谢谢孙大爷！谢谢您！”老张心头狂喜，脸上却只挤出感激的笑容，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卷得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二十，一张五块。他数钱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颤抖着，差点把五块钱掉在地上。他飞快地把钱塞到孙老头旁边的旧铁皮饼干盒里，仿佛生怕对方反悔。
钱落进盒子的轻响，在老张听来如同天籁。他一把将那个沉甸甸的“铁疙瘩”紧紧攥住，迅速塞进工具包最里层，用一团旧棉纱盖住。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浸湿了薄薄的汗衫。他冲孙老头和旁边看热闹的摊主憨厚地笑了笑，拎起工具包，脚步有些发飘地离开了摊位。首到走出十几米远，拐进一条人少的通道，他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地狂跳。
二十五块！这个让他“感觉”如此强烈的“宝贝”，只花了二十五块！巨大的兴奋和一种偷到油吃般的窃喜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工具包紧贴着老张的侧腰，里面那个硬邦邦、沉甸甸的“铁疙瘩”，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散发着滚烫的热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市场里僻静的小巷穿行，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却又刻意控制着不显得慌张，像是一个刚加完班急着回家的普通电工。每一次有穿着制服的管理员或者相熟的摊贩迎面走来，他的心都会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把工具包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点头打招呼。
“老张，下班了？今儿挺早啊！”
“啊…是啊，活儿…干完了。”他含糊地应着，脚步不停。
“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没…没有！天热，有点闷！”他抹了把额头，确实有汗，但更多的是紧张渗出的冷汗。
终于，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出租屋门出现在眼前。老张几乎是扑上去，掏出钥匙的手抖得厉害，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他闪身进去，反手“砰”地关上门，又飞快地拧上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他才感觉一首憋着的那口气喘了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震得耳朵嗡嗡响。
狭小的出租屋弥漫着单身汉特有的气息：汗味、机油味、泡面味混合在一起。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几乎就是全部家当。老张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工具包放在上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婴儿。他拉过唯一一把椅子坐下，在昏暗的光线里，定了定神，才伸手探进工具包最深处。
那个冰冷的、粗糙的物体再次入手，沉甸甸的份量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把它放在桌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它依旧其貌不扬，像一块被遗弃的建筑垃圾。但此刻在老张眼里，它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
他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工具箱——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什儿，比工具包里的更齐全。他翻找出一个小巧的羊角锤（锤头缠着防滑胶布）、一把平口螺丝刀、一把尖嘴钳，还有一小卷最细的砂纸（平时用来打磨接线头的）。
准备工作做完，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开始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关紧了窗户，拉上那副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窗帘，确保出租屋彻底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然后，他拿起那块“铁疙瘩”，用螺丝刀尖轻轻敲击表面最边缘一块凸起的硬泥。
“笃…笃…”声音沉闷。
他稍稍加了点力。
“咔！”一小块板结的硬泥应声剥落，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更为致密的锈层。
老张精神一振，动作变得更加小心。他换用羊角锤的圆头，像考古学家清理文物一样，沿着锈壳的边缘和缝隙，极其轻柔地、耐心地敲击、震动。每一次敲击都屏住呼吸，生怕用力过猛伤到里面的“宝贝”。锈壳很硬，也很脆，在持续而精密的震动下，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他放下锤子，拿起尖嘴钳，小心地夹住一块松动锈壳的边缘，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向外一掰——
“啪嗒！”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带着红锈的硬壳被剥离下来。
露出了下面！
不再是那种混沌的深褐色，而是一种深邃的、带着幽幽冷光的**暗青色**！那色泽沉稳内敛，绝非寻常生铁！
老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拿起细砂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在露出的那一小块暗青色金属上，极其轻微地、顺着一个方向打磨了几下。砂纸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暗青色的金属底色变得更加清晰，而且，在灯光下（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桌上的小台灯），隐约可见其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有着**极其模糊、被锈蚀得断断续续的阴刻线条**！像文字？还是图案？
他压抑着激动，继续清理。随着更多的锈壳被小心剥离，这物体的轮廓也渐渐清晰：它并非完全的不规则，底部相对平整，顶部则有一个明显的、残缺的突起。他集中清理顶部的锈蚀。
又一块大锈壳被撬开。
露出的部分，虽然同样覆盖着绿锈和硬结物，但能看出那是一个**兽形的钮**！有点像狮子，又有点像麒麟，但头部的细节缺失了大半，只剩下粗犷的躯干轮廓和一点腿部的线条。即便如此，那古朴、粗犷的造型，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感！
“印…印章？！”一个词猛地跳进老张的脑海。他以前在市场里见过一些铜印章，但都是小贩摊上仿古的玩意儿，雕工浮夸。手里这个，虽然残破，但那暗青的金属底色、那粗犷的兽钮、那模糊却深刻的阴刻痕迹…都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时间的重量**！
他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翻出那个屏幕有裂纹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笨拙地点开浏览器。搜索框里，他颤抖着输入关键词：
“古代印章”
“青铜印章”
“印章兽钮”
屏幕上瞬间弹出海量信息。精美的图片、复杂的断代术语、令人咋舌的拍卖成交价（后面跟着一串串零）…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
“青铜器…商周…春秋战国…秦权汉印…私印官印…蟠螭钮…龟钮…价值连城…国家一级文物…”
老张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那些专业名词像天书一样，他根本分不清手里的兽钮属于哪种，那模糊的阴刻是篆书还是别的什么体。唯一清楚的是，他可能真的捡到“宝”了！一个**老**的、**青铜**的印章残件！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清理了一半的印章残件，冰冷的金属此刻仿佛也有了温度。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换来的可能是…可能是改变命运的钥匙！
然而，狂喜过后，一丝不安又悄然爬上心头。这东西到底有多老？值多少钱？那些天价拍卖品都是品相完好的，自己手里这个，兽钮缺了大半，印面字迹模糊不清，还裹着一层厚厚的锈…它还能值钱吗？会不会只是件不值钱的破烂？孙老头会不会是故意坑他的？
患得患失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坐回椅子上，把清理出来的印章残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净的软布上。台灯昏黄的光线下，那暗青的金属、残缺的兽钮、模糊的刻痕，都散发着神秘而的微光。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沉睡千年的谜题，而老张，这个刚刚触电“开了眼”的底层杂工，成了它唯一的、心慌意乱又满怀希望的发掘者。下一步，该去找谁看看？他望着这“宝贝”，陷入了兴奋与迷茫交织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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