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村

懂事。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许唤弟的心窝。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屋里那盏白亮的灯泡，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黯淡下去。所有的声音——城市的喧嚣、父母的叹息、弟弟懵懂的呼吸——都消失了。只有那句“只能让唤弟先回去”，在脑海里疯狂撞击、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学籍。”许唤弟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它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横亘在她和那所光鲜的学校之间。

那天晚上，在充斥着噪音和陌生气味的出租屋里，许唤弟躺在木板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污渍。城市的灯光从狭小的窗户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苍白的光带。那光，不像村里的月光那样温柔地洒满田野，它锐利、冰冷，像一把刀，把她短暂体验到的“城市梦”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摸了摸枕边那个破旧的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从村里带来的课本。课本上，“许唤弟”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这个名字，连同这个拥挤、嘈杂、没有她位置的“新世界”，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小小的胸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那所谓的“进城”，不过是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暂时挪到了另一个更巨大、更喧嚣的被遗忘的角落。那束城市之光，照亮了别人的繁华，却只让她看清了自己身上那洗不掉的“许唤弟”的烙印，和眼前更加深重的、名为“现实”的黑暗。

回去。

像一件多余的东西，被打回原形。

庄浪河浑浊的水流声，仿佛己经在她耳边轰鸣起来。

回村的路，坐的是一个跑运输的同乡李叔那辆西面漏风的破卡车。车厢里堆着杂七杂八的货物，散发着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许唤弟蜷缩在一个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新书包——这是临行前，母亲在路边摊上匆匆买的，里面塞了两本崭新的作业本和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书包的塑料味很冲鼻，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李叔是个话不多的汉子，只在上车时粗声说了句：“丫头，坐稳了，路颠！” 就再也没回头。卡车在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疯狂颠簸，每一次剧烈的跳动都像要把许唤弟的五脏六腑震出来。她死死抓住车厢边缘冰冷的铁栏，指甲抠进了铁锈里。风裹挟着尘土从缝隙里灌进来，抽打在她脸上，又干又痛。她闭上眼睛，省城最后几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闪现：弟弟在幼儿园滑梯上兴奋尖叫的样子，出租屋楼下飘来的油条香气，还有母亲给她整理书包时，那短暂掠过她头顶的、带着油烟味的手……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着扑面的灰尘，在她黧黑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泥沟。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那点微弱的、对城市的幻想，对父母怀抱的渴望，被“学籍卡”这个冰冷的词和父亲那句“只能先回去”，彻底碾碎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滚落在尘土里，没人看见，也没人在乎。

卡车在暮色西合时，终于停在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李叔跳下车，卸下几件带给许家的东西，对站在车边、脸色有些讪讪的许建国说：“许大大，孙娃子给你送回来了。路上哭了一鼻子，唉。”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发动车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