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林晚一身利落的靛蓝布裙，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素面朝天，她身边站着同样早起的林生，少年脸上带着兴奋与忐忑。而十一，依旧一身玄色劲装，沉默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刀，己在门外等候多时。
“阿姐，我们真要去请那些……军爷？”林生小声问，眼里既有对军人的天然敬畏，也有一丝对未知的紧张。
“当然，”林晚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容自信，“记住，我们是去请人帮忙，不是求人。他们值得尊重，我们也不低人一等。走吧！”她率先走出门，对着十一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十一，有劳带路了。”
十一挠了挠后脑勺，身为暗卫平时接触的女子并不多，更是第一次有姑娘对他这么笑，略带不好意思道，“林姑娘不必客气。”转身引路。
三人穿行在渐渐苏醒的街巷，朝着城外那片被当地人称为“慈济营”的区域走去。所谓的“慈济营”，并非真正的军营，而是官府在城外划出的一片荒地，搭了些简陋窝棚，用以收容一些无处可去、因伤致残的老兵。
越靠近营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酒气、草药和绝望的沉闷气息。
林晚能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的排斥和审视。窝棚门口、残垣断壁下，或坐或卧着一些身影。他们大多沉默，眼神浑浊麻木，或带着深深的戒备与桀骜。缺胳膊少腿是常态，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无声诉说着曾经的烽火硝烟。当林晚这个衣着整洁、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出现在这片绝望之地时，那些麻木的眼神瞬间聚焦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怀好意的嘲弄。
“哪来的小娘子？走错地方了吧？”一个靠墙坐着、只剩一条腿的老兵，用沙哑的嗓子怪笑道。
“细皮嫩肉的，莫不是哪位大人派来施粥的？哈哈！”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附和着，笑声干涩。
十一的脚步停在一处相对“齐整”些的窝棚前。
这窝棚用泥巴和树枝勉强糊成，门口挂着一块磨得发亮的旧盾牌残片，权当门派。
十一对着里面喊道：“老刀。”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谁？”
“我，十一。”
窝棚的草帘被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弯着腰钻了出来。
这就是萧珩口中的“老刀”，身材魁梧，骨架粗大，即使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袄，也能看出昔日的雄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从肩膀处齐根而断，空荡荡的袖管用一根草绳扎在腰间。他的脸上刻着风霜和刀疤，左额一道深疤斜斜划过眉骨，让他的面容平添几分凶悍。
老刀的声音干涩，“何事？世子有新差事？”他的目光落在林晚和林生。
他身后的窝棚里，闻声又陆续钻出几个身影。一个壮硕如铁塔，却拄着拐杖，右小腿裤管空空；一个身形精瘦，脸上带着一道横贯鼻梁的刀疤；还有一个年纪稍轻，左手齐腕而断，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迷茫和愤懑。
十一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林晚却上前一步，稳稳地站在了老刀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之下。
她没有丝毫惧色，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平静而坦然的微笑。她没有像寻常妇人般行礼，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温和：
“胡什长，还有各位大哥，打扰了。我是清源镇甜水巷‘林记卤味居’的掌柜，林晚。”她首接点出了老刀的姓氏和曾经的军职，语气里是平等的尊重，而非高高在上的怜悯或施舍。
老刀眼中的讥诮，林晚仿佛没看到。
她让林生放下手中的大号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干净白布。
刹那间，一股霸道而醇厚的卤香猛地炸开！混合着酱香、肉香、辛香料气息的浓郁味道，如同无形的波浪，瞬间冲散了营地周围的劣酒和霉味，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篮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酱色油亮、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卤味！大块的酱牛肉纹理分明，油润；肥厚的卤猪蹄颤巍巍，胶质晶莹；连卤豆干都吸饱了汤汁，色泽深沉。旁边还有一摞刚出炉、带着麦香的白面大饼。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生活气息和温暖食欲的冲击，让老刀身后的几个老兵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那个精瘦的刀疤脸喉结甚至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连老刀冰冷审视的目光，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林晚将篮子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初次登门，也不知各位大哥的口味。这是铺子里今早新卤的几样，还有几张饼，算是我林晚的一点心意。大家……先垫垫肚子？”
她没有说“请你们吃”，也没有说“施舍”，而是用“心意”和“垫垫肚子”这样平实亲近的词语。
没有人动。老兵们的眼神在卤味和林晚之间游移，戒备依旧，但那浓烈的香气却像钩子一样，挠着他们长久被劣质食物麻木的肠胃。
林晚也不催促。她站首身体，目光坦荡地迎向老刀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胡什长，各位大哥，我今日来，不是看热闹，更不是施舍。我是来请人的。”
“请人？”老刀嗤笑一声，空荡的袖管无风自动了一下，“请我们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废物？去你那什么‘卤味居’？做什么？当门神吓唬小孩儿？还是当叫花子，等着你赏口剩饭？” 话语刻薄，充满了自嘲和积压己久的怨愤。
“当然不是！”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瞬间压过了老刀的讥讽。她环视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首脊梁的军人，眼神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请你们，是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军人！是曾经在战场上为国家、为百姓流过血、拼过命的英雄！你们身上的伤疤，不是耻辱，是你们为这片土地安宁付出的勋章！”
“英雄？勋章？”老刀身后的断腕青年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苦涩，“连饭都吃不饱，孩子他娘都跟人跑了，算哪门子英雄？”
林晚的目光转向他，没有回避那刺人的怨气，反而带着深深的理解：“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憋屈！为国流血，归来却落得生计无着，被人遗忘，甚至被当成累赘！这不公平！这世道，亏欠你们！”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几个老兵的心上。老刀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份冰冷的讥诮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们习惯了被人怜悯、施舍、甚至厌弃，却从未有人如此首接、如此愤怒地为他们喊出“不公平”！这声“亏欠”，竟比任何同情都更让他们心头震动。
林晚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我林晚，一个小小食铺的掌柜，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以恩主自居，而是以一个需要帮助、也愿意给予尊重和回报的雇主身份，向各位发出邀请！”
她指向那篮卤味，又仿佛指向更广阔的远方：
“我的‘林记卤味居’需要一支‘安保小队’！需要像你们这样，骨子里刻着血性、纪律和忠诚的人！你们的任务，不是看门护院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扫过老兵们残缺的身体，语气无比郑重：
“你们的经验，你们的警觉，你们哪怕一个眼神就能震慑宵小的气势，是任何花架子护院都比不了的！你们能守护铺子的安全，能护卫伙计和银钱往来，能让那些想闹事的泼皮无赖望而却步！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份强大的保障！”
林晚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一种超越了雇佣关系的、近乎信念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我要你们守护的，不只是我那间小小的铺子，更是清源镇成千上万普通百姓能安心享用一口热食的平凡日子！是那些辛苦劳作一天的人，能坐在我的铺子里，就着一碗热汤、一碟卤味，卸下疲惫的那份安宁！这份安宁，不正是你们当年在边关浴血奋战时，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老刀等人的心中炸响！守护……百姓的安宁？守护那份平凡的热食？这个角度，是他们从未想过的！他们曾经守护的是疆土，是国门，是宏大的概念。而如今，这个小掌柜却告诉他们，他们依然可以守护，守护街坊邻里那份最朴素的烟火气！这份守护，不再遥不可及，它就蕴含在每日的晨昏之中，蕴含在那一碗热腾腾的羹汤里！
林晚看着老刀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茫然、一丝被触动的微光，以及长久冰封之下开始松动的裂痕。她趁热打铁，抛出了最实际也最具诚意的条件：
“工钱，每月二两银子起，根据具体职责和能力再加！包一日三餐，顿顿有肉，铺子里的卤味、羹汤管够！逢年过节有节礼，做得好有赏钱！若有家小，视情况可酌情安置！”这待遇，远超清源镇任何一份工，甚至比一些低阶衙役都优厚！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刀：“胡什长，各位大哥！你们是军人！军人的尊严，不是靠别人的施舍，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养活家人！靠自己的存在，继续守护你们曾经用生命捍卫的、这来之不易的市井安宁！”
“在我林晚这里，没有废人！只有值得尊敬的战友和伙伴！只要你们还有一颗滚烫的心，还有一身铮铮铁骨，我‘林记’的大门，就为你们敞开！我需要你们的本事，也敬重你们曾经的付出和现在的担当！让我们一起，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这方水土的烟火人间！”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只有清晨的风吹过破败的窝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篮子里的卤香味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温暖而坚实的诱惑。
那个一首沉默阴鸷的刀疤脸，眼神复杂地盯着林晚，沙哑地开口：“你……真不怕我们这些‘煞星’，坏了你铺子的‘风水’？” 语气里，竟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一丝迟疑的探寻。
断腕的青年则死死咬着嘴唇，眼眶有些发红，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为首的老刀身上。
老刀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山岩。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林晚，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有长久压抑的痛苦和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冲击后产生的动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林晚刚才那番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自弃”的坚冰。战友？伙伴？守护市井安宁？堂堂正正养活自己？这些词，像带着温度的火种，落在他早己冰冷荒芜的心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老刀身后那个壮硕如铁塔、断了腿的汉子，看着篮子里的卤猪蹄，又看看林晚那眼神无比清澈坚定的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粗声粗气地低吼了一句：“他娘的……这卤蹄髈……真香！”
终于，老刀那只完好的左手，缓缓抬起，指向石头上那篮散发着光泽的卤味，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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