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米！”
萧珩指节叩着青瓷盏沿，盏中茶汤纹丝未动：“官仓霉米？”他眸底寒潭微澜，目光落在林晚脸上。李府命案、秀才冤情、毒米流向拧成一股暗绳。
“更巧的是，”林晚指尖轻点水痕中心，“周秀才说药粉旁散着干瘪黑籽。”拿出几颗被周文清沾染过的卤豆干
萧珩倾身，暮色穿过窗棂，照在二人身上，显然两人都不曾注意到此刻美景。“曼陀罗籽碾粉混石，遇热汤则释毒。”林晚银簪挑起豆干，丝络间黏着微末灰粉，“周秀才袖口沾的霉米粉尘
萧珩凝视她眼底狡黠流光。这女子布局如烹羹，毒物作料、人心火候，皆在她袖中翻覆。他忽然捻起一粒黑籽：“林掌柜怎知此物致命？”
“《饮膳正要》载，曼陀罗籽形如蓖麻，误食则狂躁致幻。”
萧珩收回目光。“林掌柜，真是饱读诗书。你这‘林记’，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好地方。”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一个走投无路来讨碗羹汤的秀才，竟能引出如此有趣的关联。你的眼力，或者说，你这铺子的‘运气’，着实不错。”
她立刻堆起一个带着几分惶恐又夹杂着市侩精明的笑容：“世子爷谬赞了！民女哪有什么眼力？不过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耳朵灵光些，心思也难免多转两圈罢了。那位周秀才愁云惨雾，又提到官仓旧识赠米，民女……咳，也是怕他那米真有问题，吃出毛病来，万一赖上我这小店可如何是好？这才多嘴问了几句，没想到竟……竟似乎牵涉到世子爷关心的大事？”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后知后觉的“震惊”和一丝“惹上麻烦”的担忧。
萧珩看着她那副“小民惶恐”的表演，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他没有戳穿，只是端起那杯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周文清……”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十一，让墨七去查李员外暴毙案始末，官府搜出的证物详情，尤其是那药粉与草籽。还有，他在官仓的那个‘旧识’，姓甚名谁，何时何地赠的米，那米的来源，务必查清。活要见人，证要见物。”
“是！”十一干脆利落地应声，身形微动，己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动作迅捷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雅间内只剩下萧珩与林晚两人。
萧珩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脸上，这次少了些审视，多了几分深沉的考量。“林掌柜，”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意味，“此事既由你处起，你与那周文清也算有几分善缘。此人，暂时还需安稳。”
林晚心领神会，立刻点头：“世子放心，民女看那周秀才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遭此横祸也是可怜。若他再来，民女定当好生宽慰。”
“很好。”萧珩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姿态多了几分放松，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今日这消息，算你立了一功。本世子向来赏罚分明。”
林晚凑上前：“世子真爽快！民女……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她顿了顿，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萧珩刚才的位置——那里是十一侍立的地方。
“民女有个弟弟，名叫林生，就在这铺子里帮工，世子见过，就是那个半大小子。”林晚语速加快了些，带着点为人姐的关切，“这孩子性子憨首，手脚也算勤快，就是太单薄了些。这世道，没点自保的本事，民女总是不放心。”
她抬起头，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看向萧珩：“民女斗胆，想请世子开恩。方才您身边那位十一小哥，一看就是身手不凡、英武过人的好儿郎！不知……不知能否请十一小哥闲暇时，点拨林生几招粗浅的拳脚功夫？不拘什么高深本事，能强健筋骨，遇到歹人时，能跑得快些、挡个一两下，民女就感激不尽了！”
让王府精锐侍卫教一个市井小铺伙计习武？这请求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僭越。但林晚赌的就是萧珩此刻心情尚可，以及她刚刚提供线索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她提出的是让“十一”来教，而非萧珩本人或王府其他重要人物，显得不那么扎眼，且十一方才就在眼前，正好是个由头。
萧珩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玩味。他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又轻轻敲击了一下扶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林晚那双努力显得真诚又带着点狡黠的眼睛，仿佛在掂量着这女人胆子的分量和她那点心思的深浅。
雅间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衬得室内愈发沉凝。林晚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心思难测的世子爷的裁决。
就在她几乎以为这看似“僭越”的请求要被无声驳回，甚至引来训斥时，萧珩那辨不出喜怒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教习拳脚？林掌柜，对你这个弟弟，倒是上心得很。”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晚脸上，似乎想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挖出更深层的目的。“只是，本世子的侍卫，何时成了你铺子里伙计的教习师傅了？这价码，林掌柜开得……倒是不低。” 话虽如此，他眼中却并无真正的怒意，反而像在欣赏一只胆大包天、试图挠老虎须子的猫儿。
林晚心头暗骂，面上却迅速堆起更深的、带讨好的笑容。她抬起头，眼神热切，参照自己看过的清宫剧演：“世子爷容禀！民女不敢！民女万万不敢使唤十一小哥！只是想着，昨夜世子答应成为林记的东家，那我们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不是想着我的人也不能拖了世子的后腿不是？只求十一小哥偶尔得空路过小店时，能够指点林生一两句，或是演示个一招半式，那就是这傻小子天大的造化了！不拘时间，不拘次数，全看十一小哥方便！民女……民女愿以铺子里最好的卤味、羹汤，日日供奉着十一小哥，权当是束脩，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她甚至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保管比那‘状元羹’还用心！”
萧珩看着她那双努力睁大、闪烁着希冀光芒的眼睛，以及那夸张的动作，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他靠回椅背，指节在扶手上又轻轻叩了两下，这次节奏带着点漫不经心。“罢了，十一近日确有些空闲。指点几招傍身的把式，倒也无妨。倒是你这店铺如今这么忙，再让他去学武，忙得过来吗？”。
林晚一听萧珩松口，还关心起林生是否忙得过来，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立刻顺杆往上爬：“忙得过来！忙得过来！世子爷您放心，林生这孩子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肯吃苦，精力旺着呢！再说了，能得十一小哥指点，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他半夜爬起来练都乐意！”她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和精明算计混杂的神情。
“不过嘛……世子爷您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民女了。”她搓了搓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您也知道，咱们这‘卤味居’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这甜水巷白天晚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是热闹，可这鱼龙混杂的劲儿也上来了。您是贵人，可能不觉得，可民女这小门小户的，心里是真不踏实啊！”
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您看啊，这每日收的铜钱银角子，沉甸甸一匣子，打烊了得收好；大清早天没亮就得去采买新鲜的猪下水、鸡鸭、豆干，路上黑灯瞎火的；还有那些限量供应的‘状元羹’、秘制卤味，保不齐就有那眼皮子浅的街溜子想顺手牵羊……张婶、阿芷都是妇道人家，胆子小；林生嘛，学点拳脚那是防身，真对上三五个泼皮，他那小身板也不顶用啊！”
林晚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看着萧珩：“世子爷，民女这些日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就琢磨着，得请几位真正能镇得住场子的好汉来帮衬帮衬！寻常的护院吧，要么是花架子，要么就……不太干净，民女信不过。”
她偷瞄了一眼萧珩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未不耐烦，反而带着点“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来”的兴味，胆子更壮了，终于图穷匕见：
“所以啊，民女就厚着脸皮，想再求世子爷一件事儿！”她双手合十，眼神充满了恳求与希冀，“世子爷您手眼通天，人脉广博，想必认识不少真正有本事、人品又靠得住的好汉！民女斗胆，想请世子爷帮忙物色几位……嗯，最好是那种退下来、身手还在、为人正派的军爷！不拘是伤了哪里，只要还有把子力气，眼神够利索就成！”
她越说越激动，描绘起蓝图：“工钱绝对比市面上高！包三餐，顿顿有肉，卤味管够！活计也不重，主要就是早晚帮着看看铺子、守守银钱，采买时跟着押个车，再就是……嘿嘿，往店里那么一站，那股子煞气，保管让那些想闹事的宵小之徒腿肚子转筋，自动绕道走！”她边说边比划着“一站”的气势，眼睛闪闪发光，“这叫什么？这叫‘安保小队’！有了他们，民女这心里才踏实，才能安心给世子爷您做好吃的，打探有用的消息不是？”
萧珩看着她那张巧舌如簧、把雇佣伤残老兵说得如同组建一支精锐亲兵般重要的脸，再听着那“安保小队”、“一站煞气”的豪言壮语，嘴角那几不可查的弧度终于绷不住了。他屈指在紫檀桌面上“笃”地一敲，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呵，‘安保小队’？林掌柜，你这小铺子，排场倒是越来越大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调侃，“怎么？本世子这‘情报站’还没正式开张，你倒先想着组建‘护卫营’了？你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本王脸上了。”
林晚被他点破小心思，也不脸红，反而理首气壮地挺首了腰板：“世子爷，话不能这么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铺子安稳了，民女才能心无旁骛地为世子爷效力呀！再说了，”她狡黠地眨眨眼，“您想啊，有几位真正的百战老兵在店里坐镇，那气势！客人吃着卤味都觉得更香更有安全感！连带着铺子的格调都上去了！这叫……嗯，提升综合竞争力！对您的情报工作也是无形加成！”
“提升格调？综合竞争力？”萧珩彻底被她这一套套的新鲜词儿和厚脸皮逗乐了，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雅间里回荡，冲散了最后一点上位者的疏离感。他指着林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味和几分激赏：“林晚啊林晚，本王今日才算是真正认识你了。你这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他收敛了笑声，但眼底的笑意未散，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显然在认真考虑她这个看似荒诞实则颇有见地的请求。片刻，他抬眼，目光如电，带着点促狭：
“行，你这‘安保小队’，本王允了。”不等林晚欢呼，他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城外‘慈济营’里，有个断了右臂的老兵，姓胡，绰号‘老刀’。他手下有几个跟他一起退下来的兄弟，都是硬骨头，本事没丢，就是脾气……嗯，跟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又臭又硬，等闲人使唤不动。”
他看着林晚瞬间瞪圆的眼睛，恶劣地勾起唇角：“你要的人，本王给你指条路。至于能不能请动这几位‘镇店之宝’，让他们心甘情愿给你这‘林记’当‘安保小队’，就看你林掌柜自己的本事和……你那管够的卤味，够不够香了。”他特意加重了“镇店之宝”和“安保小队”几个字，调侃意味十足。
“十一！”他对着门外唤道。
十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门口，躬身：“属下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飞快地扫过林晚那张混合着惊喜和“被坑了”表情的脸。
“明日，你带林掌柜去趟慈济营，认认门路。跟老刀说，有份工钱厚、卤味香的差事，问他和他那几个老兄弟，有没有兴趣来给这位胆大包天的林掌柜……‘提升格调’。”萧珩的吩咐带着浓浓的笑意。
“是！”十一干脆地应下。
萧珩端起那杯凉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看向还在消化这个“惊喜”的林晚，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林掌柜，本王可提醒你，老刀他们可不是你店里那些温顺的卤味。要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或者被他们掀了灶台……可别怪本王没提醒过你。本王只负责牵线，这‘安保小队’成不成，看你自己的‘卤味外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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