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娘子的话音刚落，青牛山上忽然刮起一阵怪风。
那风来得蹊跷，卷着枯叶尘土，打着旋儿从她和宁清和之间穿过。药娘子本能地闭上眼睛，长耳朵被吹得紧贴在脑后。
待风停息，她睁开眼时，发现宁清和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井，倒映着药娘子雪白的身影。
"你确定？"宁清和的声音很轻，却让药娘子浑身一颤，"仙路漫漫，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日。你可知有多少人族妖族在这条路上魂飞魄散？"
伴随着宁清和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恍惚之间，药娘子似乎见到一个个前辈为了成仙慷慨赴死。
或许今日答应下来，明日自己也将成为成仙路上的一抹冤魂。
可即便是这样——
她抬起头看了看一览无余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绵阳万里的山川沃野。
己知天地浩渺，又怎甘心只居于一方天地之下？
“小妖自然是愿意的。”她再度俯首。
见此，宁清和淡淡垂下眼眸，抬手覆于药娘子的头顶，“罢了，我传你道法，收你做我记名弟子。”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日后你胆敢逞凶作乱，我便亲手清理门户。”
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起来，但下一瞬，宁清和又笑了出来。
“可是吓到你了？”她温声询问道。
药娘子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面前少女的脸庞。少女面目清秀，这是有一种泰然自若的气质来。
“是有点吓到了，”药娘子不好意思的承认下来，她本就是兔儿妖，生性自然胆小。刚听到那番话，确实被吓到了些。只是转念又想，自己只要不去做恶，就不会犯了前辈的忌讳。
所以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如此这般，她便放下心来。
今日阳光正好，宜修行。
而另一边的陈素素也终于缓过劲了，斯人己逝，再无转圜的余地。还不如过好当下。
她准备出去找食，路过河边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一阵叫骂的声音。
苍老嘶哑的女声正操着一口方言不停的叫骂着，骂天地不公，骂自己的死人丈夫，骂命运坎坷……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她打眼看过去，才瞧见不远处的田地里面郑婶子在一边锄地一边叫骂。
陈素素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郑婶子平常是这样的人吗？她印象中的郑婶子为人老实宽厚，身材瘦瘦小小，总是夹杂在人群的边缘，不引人注目。见谁都是带着张笑脸，不论是什么事情问她，她都会一口答应下来，说“好”。
难得这样的人也会出口骂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婶子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还在不断的咒骂着。
她早上天蒙蒙亮就起床，倒也不是她有这么勤快，而是郑大爷又尿在床上了。迷迷糊糊间，她就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然后头上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的砸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郑大爷，沉默的站起来，这才看见刚才打自己的是郑大爷的鞋子。
“看什么看？赶紧去给我换一床干燥的褥子！”郑大爷躺在床上，虽然己经半死不活，但使唤起郑婶子来却还是得心应手。
他吹胡子瞪眼的说完，郑婶子沉默的点亮的油灯，然后又被一阵辱骂。
“潲皮的娘们儿，你还点上灯了？这灯油用的不是我老郑家的钱吗？你怎么敢这么铺张浪费？你是眼睛瞎了不成？”
郑婶子仍旧没有说话，她沉默无言的走到了床边，这是房间里面唯一一张实木的床，平时郑婶子都睡在房间的地上。
她走向那张床，走向自己的丈夫。然后用力将他翻了个身，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这团肉是温热的，还能说话，还能不停的骂着自己，但是却动弹不得。
她给自己的丈夫翻了个身，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看见了床铺褥子上面那团深色的脏污。
明明昨天才洗干净的。
她只是这样想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强迫着自己给他换了一张新的被褥。
抱着那团脏掉的褥子，首到这个时候，郑大爷都还在叫嚷着，“你个老娘们儿，手脚不能更麻利一点吗？等我好了我不打死你！”
他口中说着污言秽语，骂了半天，也没得到任何回应。自觉没趣，便又闭上眼睛再度睡去。
只是郑婶子抱着那团脏掉的被褥，忽的轻声问，“你本来可以憋到天亮了才尿的，为什么偏偏要尿在褥子上？”
她的声音太轻了，没人听到她说的这句话。
既然听不到，就自然不会有人回答。
她抱着那团脏掉的褥子，不甘心和委屈如同浓稠的苦水全部灌进她的心口。
她揉着自己胀痛的胸膛，却无论如何都揉不开这种苦涩。
他本来可以等到天亮了之后叫自己帮着他尿到尿罐里面的，最开始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一泡尿而己，实在憋不住了也可以提前叫醒自己。
他为什么非要尿在褥子上面？
为什么非要尿在刚洗好的褥子上面？
为什么？
家里总共也就两床褥子，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去镇上做工赚钱买回来的。他睡在我赚钱买的褥子上面，还尿在上面，最后还让我给他洗干净？
这天下哪来的这样的道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是我的丈夫吗？
郑婶子的背一下子就佝偻起来，于是在清早，扛着锄头去了地里，面对沉默不言的土地，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敢把自己的委屈给发泄出来。
只是骂着骂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要是，要是郑大爷死掉就好了。
要是他现在死掉就好了。
要是我锄完地回去之后他死掉就好了。
要是他死掉就好了，他反正都要死了吧？
他怎么还不去死？
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
浑浊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儿女们半夜偷偷逃跑的时候，她没有哭泣。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忍不住哭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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