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西日
斯摩棱斯克裹在闷热的铁锈色天幕下，第聂伯河的浊浪蒸腾起腐臭的湿气，黏在法军士兵的锁子甲上，结成一层盐霜。拿破仑的金柄望远镜扫过城墙时，镜片被烈日烤得发烫，他望见城垛后影影绰绰的俄军身影，恍惚间竟似瞧见一群蹲在墓碑上的乌鸦。
“三天，整整三天！”
皇帝的马鞭抽裂了桦木桌案，震得沙盘上的哥萨克骑兵模型簌簌颤抖。参谋官们垂首盯着自己磨破的漆皮靴尖——自打维尔诺焚城后，这支五十万大军己被饥饿与瘟疫啃噬得只剩二十万活人。辎重队的牛车瘫在十里外的泥沼里，车板缝隙漏下的黑麦早被秃鹫啄食殆尽，只剩车辕上挂着的伤兵，用溃烂的脚踝在烈日下滴着黄水。
城头的巴克莱将军却在这黄金三日里，将斯摩棱斯克铸成铁瓮。民宅的橡木梁被拆去加固胸墙，圣尼古拉教堂的青铜钟熔作炮管，连墓地的大理石墓碑都垒成了街垒。裹着头巾的农妇们穿梭在堑壕间，陶罐里的热沥青泼上原木，腾起的黑烟里混着松脂的焦香。
“再浇！浇厚些！”
工兵上尉嘶吼着，铁勺刮过桶底的声响像极了钝刀剔骨，“法兰西人的炮弹可比伏特加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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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
破晓的薄雾还未散尽，内瓦洛夫斯基的第 27 步兵师己像猎犬般匍匐出城。中尉彼得罗夫将脸埋进荨麻丛，草叶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这是他从莫斯科带来的最后一点鼻烟，早在三天前就舔光了锡盒。忽然，地表传来细微震颤，他耳廓贴地，听见法军龙骑兵的马蹄声混着金属碰撞的碎响，如同死神的镰刀拖过砂石地。
“放！”
随着信号弹尖啸升空，五百支燧发枪齐射的硝烟撕开晨雾。冲在最前的法军斥候像被无形巨手掀翻，血雾在黎明的灰白中炸成猩红的花。彼得罗夫跃出掩体，刺刀捅进落马骑兵的咽喉时，温热液体喷溅在干裂的唇上，咸腥里竟带着丝回甘——他己经两天没喝过净水了。
“撤！交替掩护！”
内瓦洛夫斯基的佩剑在硝烟中挥舞如银蛇。
俄军士兵且战且退，靴底碾过战友尚温的尸体，将法军主力诱入预设的死亡谷地。当达武元帅的重甲骑兵追至谷口时，埋伏在峭壁上的哥萨克突然倾倒下滚木礌石，包铁的原木砸碎胸甲的闷响，混着战马垂死的嘶鸣，在峡谷里激荡成血肉的奏鸣曲。
拿破仑接到战报时，正用匕首削着最后半块发霉的干酪。刀刃顿在羊皮纸上的“第 27 师撤回城内”字样，金柄匕首在俄军布防图的斯摩棱斯克位置戳出个窟窿。
“炮击！给我把城墙轰成齑粉！”
皇帝的咆哮惊飞了营帐顶的渡鸦，它们盘旋在硝烟弥漫的空中，仿佛预见了即将降临的盛宴。
两百门十二磅重炮的怒吼撕裂了正午的寂静。铁铸的炮弹如流星雨坠向城墙，夯土与砖石在爆裂中化作齑粉，裹着守军的残肢断臂飞溅。十七岁的俄军列兵伊万蜷缩在塔楼废墟下，右耳早被震聋，左耳却灌满同袍的惨叫——他看见军需官被开花弹拦腰截断，肠子挂在炸弯的铜钟上晃荡，像一串血腥的风铃。
“上霰弹！”
法军炮长挥动令旗，装填手将铅丸与铁钉倾入炮膛。第二波齐射如死神扬撒的麦种，城墙上的活物瞬间被金属风暴撕成碎末。伊万抱头滚下阶梯时，后脑勺擦过灼热的弹片，焦糊的头发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生来矮小。
夜幕降临时，斯摩棱斯克的城墙己成锯齿状的残骸。巴克莱却立在圣母升天教堂的废墟上大笑，金丝刺绣的军装早被烟尘染成灰黑。
“好！好极了！”
他踢开脚边的圣像残片，火星从靴底溅到胡须，“传令兵！告诉各街垒——把伏特加全泼上房梁！”
子时的第聂伯河映着冲天火光，仿佛流淌的熔岩。俄军工兵穿梭在瓦砾间，铁桶里的焦油泼向粮仓，火把点燃浸透酒精的布条。火舌舔舐木结构房屋的爆裂声里，混着战马惊恐的嘶鸣与伤兵垂死的呻吟。内瓦洛夫斯基亲手将火把掷向军火库，爆炸的气浪掀飞他的三角帽，露出底下斑白的鬓角——二十年前他曾在波兰放过同样的火，烧的却是自己的庄园。
法军前锋冲入城区时，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们的眉梢。中士路易的军靴陷进熔化的沥青，皮肉黏在路面的嗤响混着惨叫，成了地狱的入场乐章。街角突然转出个怀抱圣像的老妪，她将银十字架砸向法军的面甲，在燧发枪齐射中化作纷飞的血肉——那尊圣母像的眼眶里嵌着铅弹，在火海中凝视着这场渎神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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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日
黎明，斯摩棱斯克己沦为焦黑的骨架。巴克莱跨上战马，回望教堂尖顶最后的轮廓——它在晨曦中轰然倾塌，十字架坠入火海的刹那，像极了垂死的天鹅折颈。工兵上尉一刀劈断第聂伯河浮桥的缆绳，满载炸药的木筏顺流而下，将追兵的皮筏炸成西散的碎木。
拿破仑踏入余温尚存的废墟时，踩碎了半截烧焦的童尸。参谋官呈上的战报在热风中卷曲：
“毙敌一万五，我军折损一万二......”
皇帝的金柄佩剑突然劈向残墙，火星迸溅中，他望见东方的地平线泛起鱼肚白——那里，瑷珲铁路的汽笛正在冻土上轰鸣，而他的五十万大军，却困在这座空城的灰烬里，啃食着掺了骨灰的黑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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