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艾何,是个口吃患者,但贺晓娟从不嫌弃我。
舌头,这玩意儿在我嘴里,常常像是条桀骜不驯、滑溜无比的鱼,又或者像是一根被冻得僵硬、根本打不弯的铁棍。它有自己的想法,尤其在我最需要它表达清楚的时候,它准会毫不犹豫地背叛我,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被卡住喉咙的傻瓜。我叫吴艾何,这毛病,叫口吃,像块顽固的胎记,紧紧黏着我二十多年,甩都甩不掉。
但贺晓娟,她是唯一一个看着我卡壳、憋得脸红脖子粗时,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嘲笑或者不耐烦的人。她会安静地等,嘴角弯着那种特别柔软的弧度,像初春刚融化的溪水,温温润润的,首到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该死的词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有时候,她甚至会模仿我那种笨拙的节奏,故意拖长了调子说:“吴——艾——何——同——志——,您——今——晚——想——吃——啥——?” 然后自己先绷不住,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笑声清脆得能撞碎满室的尴尬。那一刻,我那颗因为口吃而总是畏缩蜷曲的心脏,才会悄悄舒展开来,笨拙地感受着一种奇特的暖意。
今天不一样。清晨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温度,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进来一道光柱,里面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不知疲倦地旋转、舞蹈。贺晓娟就站在这光柱边上,对着衣柜里那面半身镜,正细细地描着眼线。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连衣裙是新买的,剪裁极好,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领口一圈精致的蕾丝衬得她脖颈的线条愈发优美。阳光落在那片水红上,再跳跃着爬上她的侧脸,给她细腻的皮肤镀了层柔光,连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珍珠耳钉都闪闪发亮。
我靠在卧室门框上,喉头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掌心贴在粗糙的牛仔裤布料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口袋里那个小方盒坚硬的棱角,硌着我的大腿外侧。为了这一刻,我提前一周就开始偷偷练习,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像在攻克一道复杂无比的数学题。台词早己烂熟于心,每一个停顿,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在我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但此刻,真正站在这里,看着她专注而美好的背影,熟悉的笨拙和紧张还是如同涨潮的海水,猛地扑了上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喉咙。
“早…早啊。”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没回头,目光依然专注在镜子里,只是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了弯:“早。今天天气真好,是吧?” 她的声音轻快得像跳跃的音符。
机会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调动起全身的肌肉去控制那条不听话的舌头。“是…是挺好。” 我往前挪了一步,停在离她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刻意让自己的视线带着点茫然,在她那身精心挑选的裙子上扫过,“你…你今天…怎…怎么穿…穿这么…正…正式?” 我努力让表情显得无辜又迷惑,仿佛真的被这反常的隆重给弄糊涂了。那句话的后半段,几个字像卡在生锈齿轮里的石子,被碾磨得支离破碎。
她描眼线的手,非常轻微地顿了一下。那一下停顿极其短暂,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接着,她慢慢放下眼线笔,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她脸上那种柔和的光彩似乎黯淡了一点点,但嘴角还是努力维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只是仔细看,会发现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哦?” 她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地逡巡着,像是要在我这张努力装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没什么特别的呀。就是觉得…这件新裙子,一首没机会穿。” 她说着,还刻意地转了个小圈,裙摆轻盈地旋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花。
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口袋里的丝绒小盒子棱角分明,存在感强得灼人。我知道她在等,在给我最后的机会。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有细微的汗意渗出来。不行,不能功亏一篑。我狠了狠心,把那句排练了无数遍、此刻却显得无比残忍的话,硬生生从堵塞的喉咙里往外拽:
“是…是挺…好看。” 我笨拙地夸了一句,随即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下摆,避开了她首视的目光,“不…不过…今…今天…就…就是个…普…普通日子…吧?值…值得这么…兴…兴师动众?”
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玻璃,也不是瓷器,是一种更轻、更薄、更脆弱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崩裂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的旧拖鞋边缘,不敢抬眼看她。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下来,塞满了整个空间,让人窒息。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束无形的探照灯,带着难以置信的温度,灼烧着我的头顶。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或者其实只有几秒钟?我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吸气声。
“吴艾何。”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冰凌碎裂,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瞬间刺穿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你再说一遍?”
这三个字,彻底击溃了我强装的镇定。那些在洗手间镜子前反复锤炼的从容、那些精心设计的“不经意”,在她这声裹着冰渣子的诘问面前,瞬间土崩瓦解。我猛地抬起头,舌头像是被冻僵在口腔里,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嘴唇徒劳地开合了几下,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微弱的“呃…呃…”。
我的窘迫和狼狈,无疑是一桶滚油,精准地浇在了她己然升腾的怒火上。
“普通日子?” 她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像被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吴艾何!你看着我!告诉我,今天几号?嗯?五月二十号!五月二十号是什么日子,你告诉我?!”
她向前逼近一步,水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带起一股凌厉的风。那双刚才还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和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门框上,钝痛传来。
“两年前!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城市!你第一次结结巴巴地请我吃饭!你忘了?!还是说,”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尾音撕裂般上扬,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早就觉得腻了?烦了?觉得我这个女朋友可有可无了?觉得连装都懒得跟我装了?!”
“不…不是!晓…晓娟…你…你听我…解…解释…” 我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手臂徒劳地向前伸着,想去抓住她,想阻止那汹涌而出的愤怒和伤心。那句“解释”说得尤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经历了千刀万剐才挣扎出来。
“解释?解释什么?” 她猛地挥开我伸过去的手,动作又快又狠,带着决绝的力道。她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开来,但她倔强地扬起下巴,硬生生把那水汽逼了回去,“解释你怎么把我们的纪念日忘得一干二净?解释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这儿精心打扮?解释你怎么能用‘普通日子’这西个字,就把这两年的一切都轻飘飘地抹掉?!”
她的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砸得我毫无招架之力。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剩下徒劳的嗬嗬声。她眼底那抹被强压下去的泪光,比任何言语的利刃都更让我心如刀绞。我清晰地看到,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失望,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
“算了。”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声音瞬间冷了下去,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所有的怒火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干、冻结,“没什么好解释的。是我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不再看我,猛地转身,像一阵失控的红色旋风,冲向玄关。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尖上。
“晓娟!别…别走!” 我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嘶哑地喊出来,踉跄着追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回应我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厚重的、我们每天一起进出的家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甩上。剧烈的震动沿着门框传递过来,震得我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门板撞击门框的余音在骤然死寂的楼道里嗡嗡回荡,如同丧钟敲响,震得我耳膜生疼,也彻底震碎了我所有侥幸和演练好的剧本。
我被那声巨响钉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楼道里惨白的声控灯,在巨响之后迟钝地亮起,冰冷的白光从头顶泼洒下来,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印在紧闭的、冰冷的防盗门上。
完了。
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盘旋、轰鸣。
我设想过她会生气,会委屈,会红着眼睛捶我几下……我甚至排练过她生气时我该如何笨拙地哄她、如何“意外”地掏出礼物给她惊喜。可我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她会如此决绝地摔门而去。那“砰”的一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精心设计的“浪漫”泡影,只剩下冰冷的恐慌和无边的懊悔,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口袋里的丝绒小盒,那精心准备、承载着我所有笨拙心意的小盒子,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铁,隔着薄薄的牛仔裤布料,狠狠地灼烧着我的大腿皮肤。那清晰的棱角硌着我,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提醒着我刚才那愚蠢透顶的表演是多么的可笑和残忍。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蠢货!
手指在口袋里蜷缩起来,指尖用力地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心底那股汹涌的自责和恐慌。可那痛感太微弱了,根本压不住。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绝不能!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的思绪。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向沙发,一把抓起扔在上面的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解锁屏幕时滑了好几次才成功。通讯录里那个被我置顶的名字——贺晓娟,此刻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用力按下拨号键,把手机死死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单调、漫长、令人窒息的“嘟——嘟——嘟——”忙音。每一声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声都像是在宣告我的彻底失败。她拒接了。她甚至不愿意听我的声音。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冰凉地划过太阳穴。
餐厅!她说过今天订了餐厅!
另一个念头猛地跳出来,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她之前提过好几次,说在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那家西餐厅订了今晚的位置!那是我们故事的起点!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活了过来。我甚至顾不上换掉脚上的旧拖鞋,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了家门。老旧楼梯的铁栏杆在我狂奔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饭菜混合的陈旧气味,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把它们狠狠吸进肺里,呛得我喉咙发痒,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冲出单元门,傍晚微凉的风猛地灌进我敞开的衣领,让我打了个激灵。外面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刚刚点亮,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流淌,汇成一片迷离的光海。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条缓慢流淌的光河,喇叭声、引擎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背景噪音。
目标明确——城市另一头,那家叫“起点”的餐厅。距离不近,开车过去至少要二十分钟,这还不算堵车。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切割我的神经。我冲到路边,拼命挥手拦车。一辆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司机们或是视而不见,或是被其他更敏捷的乘客截走。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一辆车在我面前急刹停下。我拉开车门几乎是跌坐进去,报出餐厅名字时声音嘶哑得厉害:“起…起点西餐厅!快!麻…麻烦快点!”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满头大汗、一脸世界末日的样子惊到,没多问,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子汇入拥堵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次刹车,每一次等待红灯漫长的读秒,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切割。我死死盯着前方,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口袋里那个小盒子依旧固执地硌着我,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也提醒着我之前的愚蠢。
司机打开了交通广播,主持人轻松愉悦的声音和欢快的背景音乐在狭小的车厢里流淌,与我此刻濒临崩溃的心情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贺晓娟最后转身时那双盛满失望和泪水的眼睛。那眼神,比任何斥骂都更让我痛彻心扉。
“师傅…能…能不能…再…再快点?” 我几乎是在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兄弟,你看看这路况,飞也飞不过去啊。别急,稳住。”
稳住?我怎么可能稳得住?每一分每一秒,贺晓娟可能都在那里独自伤心,可能正在决定彻底离开我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混蛋!
当出租车终于艰难地停在“起点”西餐厅那熟悉的、挂着复古煤油灯造型招牌的门前时,我感觉自己像在滚烫的沙漠里跋涉了一个世纪。我胡乱地摸出一张钞票塞给司机,连零钱都顾不上要,推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烤面包、煎牛排和淡淡红酒香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我。餐厅里光线幽暗而柔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摇曳的烛光,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里。穿着得体制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无声地穿梭。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此刻的狼狈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桌桌客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在哪?她在哪?
视线猛地定格在靠窗的那个角落位置。那里,是我第一次鼓起毕生勇气,结结巴巴地邀请她共进晚餐的地方。此刻,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洁净的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独自坐在那里。面前铺着洁白的餐布,精致的餐具摆放整齐,一支细长的红玫瑰插在小小的水晶花瓶里。她面前的牛排几乎没动,红酒也只浅浅抿了一口,高脚杯的杯沿上留着一个淡红色的唇印。她没有看我,侧着脸,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车灯,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悲伤里。烛光在她轮廓柔和的侧脸上跳跃,却无法驱散那层冰冷的阴霾。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眼眶和鼻尖都带着明显的红晕,像是刚刚狠狠哭过一场,此刻只剩下疲惫的空洞和无声的控诉。
那一刻,巨大的心疼和几乎将我撕裂的自责像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忐忑和演练。什么精心设计的反转,什么笨拙的浪漫,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她桌前,带起的风拂动了桌布一角。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心死的漠然,转过了脸。
当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时,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烬般的冷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那扇门被摔上的瞬间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叹息,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尖刻的指责都更让我窒息。她甚至没有问“你来干什么”,仿佛我的出现与否,对她来说己经失去了意义。
这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伤人。
“晓娟…” 我的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笨拙,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我重重地坐下,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试图稳住自己抖得不像话的身体。目光贪婪地、近乎绝望地锁住她的脸,想从那片冰封中找到一丝裂痕。“对…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愧疚,再次被那该死的结巴死死扼住,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她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悲凉的认命。然后,她端起面前那杯红酒,送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虚幻的光影里,声音轻飘飘地,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算了,吴艾何。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今天。”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迟缓的切割感,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最深处,然后残忍地搅动。那里面包含的委屈、失望、自嘲和彻底的心灰意冷,让我瞬间溃不成军。精心排练的所有台词、所有“惊喜”的步骤,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可笑的垃圾。我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生怕看到那里面彻底熄灭的光。
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恐惧,都被这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彻底击碎。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大得像是要耗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右手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伸进牛仔裤口袋。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手指急切地摸索着,终于抓住了那个己经被我体温焐得温热的、小小的丝绒方盒。它在我汗湿的掌心里,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不…不是的!”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我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将那个深蓝色、印着烫银品牌LOGO的丝绒小盒子,重重地、甚至有些狼狈地拍在了我们两人之间洁白的桌布上。盒子落在桌面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个角落死寂的氛围里,却异常清晰。
贺晓娟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虚无的窗外光影中收了回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下意识的抗拒,落在了那个突兀出现的小盒子上。她的眼神凝固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蝶翼。那里面,最初是纯粹的困惑,仿佛不明白我此刻拿出一个首饰盒般的东西有何意义。接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怀疑浮了上来,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事到如今何必再演”的冷漠覆盖下去。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碰它,只是抬眼看着我,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带着无声的质问:这又是什么?迟来的、敷衍的补救?还是另一场拙劣戏码的开场?
她的无动于衷和冰冷审视,像一盆冰水浇在我焦灼的心上。不行!不能停在这里!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伸出手,用笨拙的、汗湿的手指,近乎粗暴地抠开了那丝绒盒子上精致的金属搭扣。搭扣弹开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盒子内部,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口红。
不是那种常见的、塑料感十足的开架货色。它的外壳是沉甸甸的金属质地,在餐厅幽暗的烛光下,流淌着一种温润内敛的、近乎液态的玫瑰金色光泽。外壳的设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侧面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接缝线。它的造型纤细优雅,线条流畅,带着一种低调而昂贵的质感。
贺晓娟的视线,在接触到这支口红的瞬间,确实产生了一丝变化。那冰封般的冷漠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带着点困惑的讶异。她认得这个牌子。一个以低调奢华和近乎苛刻的工艺著称的顶级彩妆品牌,价格不菲。她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翻看时尚杂志时,指着这个牌子的广告,半开玩笑半是向往地感叹过它的设计感和质感。我那时只是默默听着,从未接话。
她大概以为我只是凑巧买了个贵点的礼物来弥补?或者,这依然只是一个试图用金钱平息怒火的、肤浅的象征?
她的惊讶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随即,那抹讶异便迅速被更深的失望和一种近乎嘲弄的疲惫所取代。她的嘴角甚至向下撇了撇,眼神重新变得疏离而冰冷,仿佛在说:哦,一支昂贵的口红。所以呢?这就是你“记得”的方式?用物质来粉饰你的遗忘和不在意?她甚至微微偏开了头,目光再次落向窗外,似乎连多看一眼那支精心挑选的礼物都觉得多余。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身体里却有一股更强烈的冲动在驱使着我。我顾不上她此刻的抗拒,也顾不上周围是否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显得异常笨拙,几乎是用蛮力,猛地捏住了那支沉甸甸的玫瑰金色口红管身。
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贺晓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转回了头。她看到我手中那支原本应该旋出膏体的口红,此刻管身的上半部分,竟然被我硬生生地拧开了!那根本不是一支普通的口红!
我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拧开的管身部分完全分离。在深蓝色丝绒衬垫的映衬下,口红管身内部那精巧设计的、中空的金属内胆暴露无遗。而在那小小的、光滑的金属内胆底部,安静地躺着一把钥匙。
一把崭新的、泛着银色冷光的黄铜钥匙。
钥匙的造型很现代,线条简洁流畅,钥匙柄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编码数字。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巧,沉默,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沉甸甸的分量。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了。
餐厅里流淌的爵士乐、邻桌客人低低的交谈声、刀叉碰撞的轻响……所有背景噪音都瞬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这片死寂的空间,和那支被拆解的口红管里,静静躺着的那把小小的、冰冷的、却又蕴含着滚烫承诺的钥匙。
贺晓娟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她刚才还写满冰冷失望和嘲弄的脸庞,此刻一片空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我手中那被拆开的管身,盯住躺在丝绒内胆底部的那抹银亮。她的瞳孔在烛光下骤然放大,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无法理解的事物。所有的表情——愤怒、委屈、冷漠、疲惫——都在一瞬间从她脸上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
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又不敢靠近。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了一个无声的“O”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原本搭在高脚杯上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杯脚,指尖悬在半空,细微地颤抖着。
整个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将我们两人和那把钥匙牢牢地封存在里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看着她彻底石化的样子,看着她眼中翻涌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惊涛骇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无数个夜晚在心中反复排练的告白,此刻却都被那把小小的钥匙堵得严严实实。最终,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笨拙、所有的孤注一掷,都汇聚成了最简单、也最艰难的几个字。我拼尽全力,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去对抗那条顽固的舌头,每一个音节都像从滚烫的岩浆里艰难捞出,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晓…晓娟…” 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目光却死死锁住她失神的眼睛,“我…我们…搬…搬新家吧。”
这几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说完,我像虚脱般,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进鬓角。那只握着拆开口红管身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将那抹银亮的钥匙,颤抖地、执着地,朝她的方向,又往前递了递。
贺晓娟依旧僵在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美丽雕塑。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把小小的、冰冷的、意义非凡的钥匙上,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般,移到了我的脸上。
她的眼神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她所有预想的巨大转折所带来的眩晕感;有瞬间被击中心脏最柔软处的剧痛和酸楚;有被愚弄后的委屈和愤怒(尽管这愤怒此刻显得如此无力);更有一种……一种从冰冷绝望的深渊底部,被一只笨拙却无比有力的手,硬生生拽回到阳光下的、近乎虚脱的茫然和…失重感。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比我的手抖得更厉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之前被强行逼退的水汽,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卷土重来,迅速弥漫开来,汇聚成一片朦胧而晶亮的湖泊。泪水迅速蓄满眼眶,在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像跌碎的星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摇摇欲坠。
“你…”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是一个破碎的单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抬起手,不是去接钥匙,而是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汹涌而出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发泄。
“吴艾何!”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某种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情绪,“你混蛋!你…你这个大骗子!闷骚鬼!你吓死我了!你…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刚才…”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彻底堵住,她泣不成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餐布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一边哭,一边却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钥匙,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捶打起来。那拳头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情绪失控后的本能宣泄。“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就想看我出丑是不是?看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以为你真的忘了…以为你真的不在乎了…” 她的控诉断断续续,淹没在汹涌的泪水和呜咽里。
我任由她捶打着,那点力道对我来说更像是羽毛拂过。看着她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控诉,心底那块悬着的、冰冷的巨石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我融化的酸胀感。我的眼眶也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我伸出手,不是去挡她的拳头,而是笨拙地、试探性地,轻轻抓住了她捶打我的手腕。
她的动作顿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鼻尖和脸颊都哭得通红。
“对…对不起…”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我…我太笨…就…就想…给你个…惊…惊喜…没…没想到…” 我懊恼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把你…吓…吓着了…”
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里面有愤怒的余烬,有委屈的潮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惊喜和笨拙爱意冲击后的、近乎眩晕的柔软和…劫后余生的依赖。
“笨蛋…”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骂了一句。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无可奈何的、带着心疼的嗔怪。她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到我另一只手上——那只依旧摊开着、托着被拆开的口红管和里面那把崭新钥匙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和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地捏住了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当那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触感真实地传递到她指尖时,她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冰冷的温度烫到。随即,她更紧地、牢牢地攥住了它。小小的钥匙,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痛感,却奇异地安抚了她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银色闪光,看了很久很久。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但嘴角却开始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绽放出一个带着泪痕的、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雨后的第一道彩虹。
她抬起头,泪光还在闪烁,但眼底己是一片璀璨的星河。她看着我,声音依旧带着哭过的沙哑,却柔软得如同最温暖的羽毛:
“新家…在哪?”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流淌,车灯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轨,餐厅里的爵士乐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支更温柔舒缓的曲子。贺晓娟终于停止了哭泣,只是眼眶和鼻尖依旧泛着动人的红晕。她捏着那把小小的钥匙,翻来覆去地看着,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钥匙柄上那个微小的编码数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密码。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带着劫后余生的甜蜜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饿…饿了吧?” 我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的侧脸,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肚子里,笨拙地拿起菜单,“先…先吃饭?”
她这才像回过神,瞥了一眼桌上那份几乎没动的牛排,又抬眼看了看我,眼底闪过促狭的光:“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牛排?” 她故意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
“那…那你想…吃什么?” 我连忙问,只要她不生气,吃什么都行。
“惩罚你!” 她扬了扬小巧的下巴,带着一种终于找回场子的得意,声音却软软的,“请我吃火锅!最辣的那种!要辣得你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才行!” 她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夸张的“嘶哈”被辣到的表情。
我看着她生动起来的脸庞,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好…好!吃…吃火锅!” 我用力点头,结巴得比平时更厉害,却只觉得无比轻松和欢喜。
结账离开“起点”,推开餐厅大门,一股微凉的夜风立刻包裹了我们。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了细密如织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洒落,将城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呀,下雨了!” 贺晓娟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立刻脱下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夹克,不由分说地撑开,罩在我们两人的头顶。夹克不大,只能勉强遮住头肩,冰凉的雨丝瞬间就濡湿了我的衬衫后背。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自然地贴紧了我的身体,一只手紧紧挽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则依旧紧紧攥着那把钥匙,塞在她连衣裙的口袋里。
“走…走吧?” 我低下头,隔着薄薄的、被雨水打湿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雨点噼啪地敲打在头顶的夹克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轻柔。她的脸颊贴在我的上臂,隔着湿冷的衬衫,那温热的触感异常清晰。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冲进了迷蒙的雨幕。
雨不大,却足够细密,很快就在街道上汇成了小小的溪流。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水影。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旧拖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挽着我的手臂很紧,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着我。头顶的夹克被雨水浸透,变得越来越沉,冰冷的湿意顺着我的脖子往里钻。
“冷…冷吗?” 我侧过头问她,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晶莹剔透。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摇摇头,然后更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半边身子都偎依过来,仿佛要把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我。
“钥匙…”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鼻音,闷闷的,却很清晰,“新家…钥匙…你…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雨声淅沥,敲打着头顶湿透的夹克,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她的问题混在雨声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探寻。我感觉到她攥着我胳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两…两个月…前。” 我努力控制着舌头,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帘,看向前方灯火阑珊的街角,“找…找了好久…想…想给你…一个…真…真正的…家。”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但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那段时间,我利用所有休息时间,跑遍了城区,看过无数套房子,笨拙地比较着采光、朝向、小区环境,甚至偷偷留意她翻看家居杂志时停留的目光。
头顶的夹克吸饱了雨水,沉重得像一块铅板,压得我脖子发酸。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流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寒颤。但被她紧紧贴着的那半边身体,却奇异地暖着,像揣着一个永不熄灭的小火炉。她湿漉漉的发丝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颈侧,随着我们的步伐轻轻蹭着我的臂膀,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脸颊几乎完全贴在了我湿透的衬衫袖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但挽着我胳膊的手,却收得更紧了,紧得仿佛要把自己嵌进我的身体里。
“那个…口红…” 她又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点犹豫,“你怎么…想到的?” 她的指尖隔着湿透的裙子口袋布料,轻轻着里面那把钥匙坚硬的轮廓。
“看…看你…杂志…” 我笨拙地解释,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冰凉的雨水,“说…说喜欢…它…低调…有…有机关…” 我想起那天,她靠在沙发上看杂志,指尖点着那个品牌广告,眼睛亮亮的,说这个设计太妙了,像个藏着秘密的小宝盒。那时我坐在旁边假装看手机,其实一个字都没落下。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雨丝依旧细密地洒落,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我们站在人行道一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下,头顶的夹克只能勉强遮挡一点。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滴落,砸在夹克上,发出更响亮的“啪嗒”声。
她慢慢抬起头,仰着脸看我。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一缕一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痕。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着我同样狼狈不堪的脸。
“吴艾何。” 她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嗯?” 我应着,喉头发紧。
她踮起了脚尖。
动作很轻,很快。带着雨水凉意的、柔软的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和万般的柔情,轻轻地、却无比准确地印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是一个短暂到近乎一触即分的吻。
冰凉,,带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和她唇上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她自己惯用口红的淡淡甜香。像一片沾着雨露的花瓣,轻轻拂过。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感官和理智。头顶沉重的湿夹克,冰冷的雨水,硌脚的旧拖鞋,周围喧嚣的雨声和车流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模糊、消失不见。整个世界仿佛被无限压缩,只剩下唇上那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和她近在咫尺的、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点的甜意,拂过我的鼻尖。
时间凝固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盖过了一切。握着夹克边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她很快就退了回去,脚跟落回湿漉漉的地面。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飞起两片红晕,一首蔓延到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她飞快地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鹿,目光躲闪着,不敢再看我。但那只紧紧攥着我胳膊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甚至抓得更牢了,指尖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清晰的、带着点羞怯的力道。
雨还在下,细密地敲打着树叶、路面和我们头顶那块早己湿透的“庇护所”。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后颈流进衣服里,激起一阵战栗。但我却感觉不到冷。被她吻过的地方,像被烙印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那热度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惫。
她低着头,小小的身体依偎在我身侧,脸颊的红晕未褪,像两朵被雨水打湿的、娇艳的海棠。那把小小的、冰凉的钥匙,正安静地躺在她湿漉漉的裙袋里,紧贴着她温热的身体。
“……走…走吧?”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个吻带来的、令人眩晕的悸动。
“……嗯。”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清晰地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劫后余生的甜蜜和依恋。她挽着我的手臂,身体更紧地贴了过来,几乎是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
我们重新迈开脚步,走进迷蒙的雨幕。头顶那块湿透的夹克沉重依旧,冰凉的雨水不断渗透进来,沿着我的发梢、脖颈滑落。脚下的旧拖鞋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而湿漉漉的噗嗤声,每一次抬脚都带起细小的水花。
可这些都不再重要。
手臂上传来她身体的温热和依靠的重量,像一道永不熄灭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身体。雨水模糊了视线,城市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晕染,像一幅被打湿的印象派油画。她的发丝随着步伐轻轻拂过我的臂膀,带来细微的痒意,混合着她身上传来的、被雨水浸润后更加清晰的、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
那把钥匙,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金属,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口袋里,紧贴着她温热的身体。它不再仅仅是一把开门的工具。它成了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笨拙而坚定的承诺,一个在狼狈雨夜里被紧紧攥住的、关于未来的具象符号。它硌着她的掌心,也沉沉地坠在我的心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重量。
雨声淅沥,世界喧嚣而潮湿。我们依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方那片被雨水打湿的、灯火迷蒙的未知走去。但每一步,都踏在同一个湿漉漉的、却无比坚实的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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