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杂着污浊的土腥和业力焚尽后的焦糊余烬味。
不是沉入水底的窒息，而是被抛掷在寒风中的赤裸感。
意识像依附在冰冷琉璃灯壁上的水汽，稀薄、脆弱，随时会被下一阵风刮散。
明澈“感觉”到自己在坠落。
速度很快，却没有失重的惊惶。
他的“身体”——那堆在洪流中勉强维持人形的焦炭与碎骨——早己失去了感知。
坠落感，源自胸腔深处那盏灰金色灯火的微弱摇曳。
灰金色的灯焰，在夜风的撕扯下艰难地维持着豆大的光点。
核心是暗金余烬的灼烫，外层是无数细密金色宿尘微粒流转的星沙光晕，边缘萦绕着一丝清冷的月白残辉。
它燃烧着，散发着非生非死的诡异气息，成为他意识在这毁灭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他“听”到身体（或者说承载灯盏的残骸）砸入某种粘稠泥泞的声响。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撞击，更像是投入了腐臭的沼泽。
巨大的冲击力让灯焰剧烈摇曳，依附其上的意识碎片险些被震散。
视野（如果那混沌的感知能称为视野）被粘稠、冰冷的黑暗填满。
鼻腔（如果还存在的话）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腐烂淤泥与业力残渣混合的恶臭。
身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泥沼，带着吸噬生命的粘稠感。
上方，灰黑色的毁灭洪流依旧如同地狱的瀑布，裹挟着断裂的青铜根须、粉碎的岩石、以及无数哀嚎湮灭的怨灵残影，从那个巨大的焦黑坑洞中持续喷涌，冲刷着整个化为地狱焦土的迦南寺废墟。
他陷在废墟边缘的泥沼里。
一半焦黑的残骸被冰冷的淤泥包裹、吞噬，带来一种缓慢的、令人绝望的沉沦感。
胸腔那盏灰烬宿尘灯，成了这片污秽泥沼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顽强地照亮了周围一小片翻滚着气泡、漂浮着腐败植物根茎和不知名动物碎骨的浑浊水面。
业力……祭坛……
明澈的意识碎片在灯焰的摇曳中艰难地聚焦。
他能“感觉”到，身下这片冰冷泥沼深处，正传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
那是业力祭坛核心被焚毁后，地脉业力循环被强行撕裂、断流，淤积在此处的庞大业力如同失去心脏的污血，在泥沼底层绝望地蠕动、翻腾。
每一次搏动，都让包裹他的淤泥更加冰冷粘稠，试图将他拖入那业力淤积的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
“噗通！”
一个物体，裹挟着冰冷的水花和细微的碎石，重重砸落在离他不远的泥沼中！
是素尘！
她被洪流抛飞后，同样坠入了这片废墟边缘的泥沼。
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她大半身体，残破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僵硬的轮廓。
她似乎并未挣扎，只是微微侧着头，大半张脸浸在浑浊的水里，长发如同散开的水草。
那双空洞的琉璃月眸，透过晃动的水波，倒映着头顶混乱的夜空、喷涌的洪流、以及……不远处，那片泥沼中唯一的光源——明澈胸腔里那盏灰金色的灯火。
灯火的光，映在她冰冷的瞳孔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片死寂的涟漪，随即恢复为无波的镜面。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光影倒映。
她的身体，在泥沼中缓缓下沉。
淤泥没过她的腰际，冰冷刺骨。
但她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静静地侧卧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泥潭中的白玉雕像。
眉心那焦黑的骨笔烙印凹痕，在昏暗的灯火下，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冰冷……空洞……
明澈的意识碎片在灯焰中颤抖。
业火焚毁祭坛的代价，就是她永恒的沉沦吗？
就在这时，那盏灰金色的灯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灯焰核心，那暗金的余烬光芒似乎明亮了一丝。
灯焰外层流转的无数金色宿尘微粒，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部分脱离了原本的流转轨迹，缓缓地、自发地……飘向了素尘的方向！
这些微小的金色光点，如同拥有生命的萤火虫，在浑浊的空气中划出微弱的轨迹，最终轻柔地、无声地……落在了素尘浸在泥水中的眉心处，落在了那枚焦黑的骨笔烙印凹痕之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珠滴在烧红铁板上的声响。
就在金尘落入烙印凹痕的刹那，那焦黑的疤痕深处，一点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暗红色火星，如同沉睡的余烬被惊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就在那暗红火星闪烁的瞬间——
“呃……”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素尘紧抿的、沾着污泥的唇间溢出！
这声音不再是非人的空灵，而是带着一丝……属于“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她那空洞的琉璃月眸，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倒映着的混乱景象瞬间扭曲、破碎！冰冷澄澈的月华如同被投入墨汁的清水，疯狂地翻腾、混浊！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带着挣扎与痛苦意味的……属于“素尘”的灵光，如同即将溺毙者最后挣扎出的气泡，在那片混沌的月华中，猛地……浮现出来！
这灵光出现的刹那，素尘那沉在泥沼中、原本毫无知觉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
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泥水被她搅动，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猛地抬起头，甩开贴在脸上的湿发！
那双月眸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非理性痛苦，盯住了明澈胸腔里那盏灰金色的灯火！
眼神深处，是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是极致的茫然，是百世轮回积累的恨意与……一丝被那灯火金尘强行唤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不……要……”破碎的音节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沫和泥水。
那点刚刚浮现的灵光，在月魄混沌意志的疯狂反扑下，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点火星，剧烈地明灭、闪烁，随时会再次熄灭！
她体内的月魄之力在失控地暴走，冰冷的月晕在她周身混乱地明灭，搅动着泥沼，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灰金色的灯火依旧在明澈焦黑的胸腔里燃烧着，灯焰因刚才飘散出部分宿尘金粒而似乎黯淡了一丝。
但它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灯焰核心的暗金余烬再次明亮，又有新的金色光点开始流转，似乎随时准备再次飘向素尘眉心的烙印！
“呃啊——！”素尘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嘶鸣，身体在泥沼中剧烈地翻滚、挣扎！
她双手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十指深深插入湿透的发丝，指甲在额角抓出血痕！
眉心的烙印凹痕处，那点暗红火星在月魄之力的压制下疯狂闪烁、挣扎，如同被强行按入水中的火炭！
她在对抗！
用那刚刚被唤醒的、微弱的“素尘”意志，用生命本能的恐惧，对抗着灰烬灯火中宿尘金粒的吸引，对抗着那似乎要将她再次拖入某种痛苦深渊的力量！
明澈的意识在灯焰中剧烈震荡。他明白了！那灰烬灯火中流转的宿尘金粒，并非救赎！
它们是被业火焚烧祭坛后释放的“无主”业力种子！
它们本能地被素尘眉心那源自《渡厄经》、源自渡尘使血脉、源自骨笔烙印的业力容器气息所吸引！
它们要……重新寄生！重新点燃那业力转嫁的链条！
他烧了祭坛，斩断了大循环，却在自己胸口点燃了一盏新的、更小的业力之灯！
而这盏灯释放的宿尘，第一个目标，就是素尘！要将她再次变成容器！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灯焰中那点微弱的意识。
业力……因果……这枷锁，当真……永世难逃吗？
就在素尘在泥沼中痛苦翻滚、眉心烙印火星明灭不定、月魄与人性激烈争夺的混乱之际——
“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在青铜器皿上的声响，在离明澈不远处的泥沼边缘响起。
声音的源头，并非素尘。
而是一小截……断指。
那截断指，色泽暗沉如古旧的青铜，表面布满细微的裂痕，流淌着粘稠、半凝固的暗金色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金属锈蚀与凝固淤血的混合恶臭。
正是之前被素尘月魄剑光斩断的、属于觉空的那根青铜佛手指尖！
它不知何时也坠入了这片泥沼，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水边，被几根腐败的水草半掩着。
就在这“哒”的一声轻响中，断指顶端那光滑如镜的切口处，一滴极其粘稠、如同融化的暗金琥珀般的液滴，缓缓地……凝聚、坠落。
“嗒。”
液滴落入浑浊的泥水之中，并未扩散，反而如同水银般凝聚不散，缓缓沉向泥沼深处。
就在这滴暗金液滴沉入泥沼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绝对掌控意志的冰冷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以那截断指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波动扫过之处，泥沼深处那淤积的、因祭坛焚毁而混乱狂躁的庞大业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轻轻抚过，瞬间……平息了！
混乱的搏动消失，污秽的翻腾停滞，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沉甸甸的冰冷！
更诡异的是，这股波动扫过明澈胸腔那盏灰金色的灯火时，灯焰猛地一滞！
核心的暗金余烬光芒瞬间黯淡，外层流转的金色宿尘微粒如同被冻结般停止了运动！
连那丝月白残辉都变得凝滞！
而正在泥沼中痛苦挣扎的素尘，在波动扫过的刹那，身体猛地一僵！
眼中那点挣扎的、属于“素尘”的灵光如同被冰封，瞬间黯淡、凝固！
翻腾的月魄混沌意志也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停止了挣扎，再次沉入冰冷的泥水中，只露出半张脸，空洞的月眸呆滞地望着上方喷涌的洪流，眉心烙印的暗红火星彻底熄灭。
那股掌控的波动，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笼罩了这片泥沼！
压制了业力，冻结了灯焰，凝固了素尘！
明澈的意识碎片在凝固的灯焰中疯狂挣扎，却如同琥珀中的飞虫，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那截断指。
断指静静地躺在泥沼边。
一滴新的暗金液滴，正从断口处极其缓慢地凝聚、成形。
“嗒。”
第二滴液滴坠入泥水，沉向深处。
随着这第二滴液滴的下沉，那股掌控的波动，似乎……更加凝练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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