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沉入骨髓，沉入魂魄。
意识如同沉入墨玉寒潭的顽石，不断下坠。
明澈感觉自己被粘稠的黑暗包裹，挤压，连疼痛都成了遥远的回响。
只有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温润的银白，如同穿透万古冰层的星芒，固执地钉在他意识沉沦的边界。
是那枚月髓碎片。
它紧贴着他早己失去知觉的左手掌心，紧挨着那颗微弱跳动、随时会停止的心脏。
温润清凉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泉流，逆着死亡的寒潮，艰难地渗透，试图暖热那颗即将被冻僵的心核。
然后，那个意念撞了进来。
破碎、遥远、带着隔世般的悲恸与刻骨的熟悉：
“…师…兄…”
“骨…笔…”
“烧…了…它…”
“快……逃……”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极限处断裂。
“师……兄……”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明澈濒临溃散的神魂深处！
比断腿的反噬更痛，比觉空的威压更沉！
尘封百年的锈蚀闸门，被这声呼唤带着血泪狠狠撞开！
迦南寺冰冷的石阶，滂沱的雨夜，枯槁老僧天灵盖上流淌的血色经文……还有，跪在泥泞中，捧着寒光刻刀，那双盈满无边恐惧与绝望的、属于少年沙弥的清澈眼眸——素尘的眼眸！
是他！
是他亲手将刻刀递给了恐惧颤抖的她！
是他，以“渡厄”为名，用她的恐惧为祭，将冰冷的经文刻上同门的头颅！
是他，将她推向那剥皮刻骨的炼狱！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从灵魂最污秽处挤压出的嘶嚎，猛地从明澈血肉模糊的胸膛里炸开！
这嘶嚎牵动了他破碎的内腑，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头，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和着无边悔恨的苦胆汁，硬生生咽了回去！
涣散的瞳孔，在月髓碎片的温润与那声“师兄”带来的灵魂酷刑双重刺激下，猛地聚焦！
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淬炼着血与火的意志！
烧了骨笔！
逃！
他听懂了。
那是素尘，是跨越了轮回、承受了无尽苦难的素尘，在月魄重铸的非人躯壳深处，用最后一点被禁锢的本源意念，向他发出的泣血箴言！
烧了它！
烧了这支由他三根肋骨雕琢而成、笔尖永远渗着他鲜血与罪孽的……本命之物！
明澈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驱动那只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
手臂如同灌满了铅汞，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他颤抖着，摸索着，伸向自己腰间——那支惨白的骨笔，依旧冰冷地插在那里，笔尖一点暗红的血珠，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凝固的罪证。
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冰冷坚硬。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他一把攥住笔杆，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从腰后抽了出来！
骨笔入手，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传来，仿佛是他身体剥离出的一部分在哀鸣。
同时，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禁锢感的业力，也随之清晰地烙印在神魂之上——那是无间契破碎后，依旧缠绕在他身上的因果枷锁！
这枷锁的源头，正是这支骨笔！是他无数次蘸取鲜血、抄写经文、渡化（转嫁）宿尘的……罪证！
烧了它！
斩断这枷锁！
明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悬浮于空、琉璃眼眸空洞无神的素尘。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斩断佛指、湮灭黑芒的无上威仪，却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的温度。
“素尘……”
他嘶哑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如裂帛。
悬浮的身影，毫无反应。空洞的月眸漠然俯视，如同俯瞰尘埃。
明澈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自己身下那滩粘稠、温热、还在不断扩大的血泊——他自己的血。
就是这里！
他用左手死死攥住骨笔的笔杆中部，将笔尖那点暗红的血珠，狠狠戳进身下温热的血泊之中！
“嗤——！”
笔尖浸入鲜血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吸力传来！
粘稠的血液如同找到了归宿，顺着骨笔的天然骨隙纹理，飞速向上浸润！
惨白的笔杆，如同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吞噬着主人的血液，迅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呃……”明澈闷哼一声，本就因失血而眩晕的感觉更加强烈。
但他咬紧牙关，意念如同燃烧的火焰，疯狂灌注进这支由自身骨血铸就、此刻又饱饮着自身鲜血的邪异之笔！
“以吾骨为薪！以吾血为焰！焚尽前尘业障——燃！”
随着他灵魂的咆哮，一股源自生命本源、混合着无边悔恨与决绝意志的炽热气息，轰然注入猩红的骨笔！
“嗡——！”
骨笔剧烈震颤！
笔杆上那些被鲜血浸透的骨纹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笔尖那点暗红的血珠，如同被点燃的灯油，猛地爆发出熊熊烈焰！
不是凡火！
那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沌之色！
核心是焚烧骨髓与精血的炽烈猩红，外层却包裹着一层清冷流转的月白！
猩红是明澈燃烧的生命与罪业，月白……则是月髓碎片的气息，是素尘那声泣血呼唤中残存的月魄之力！
红白交织的混沌之火，在骨笔笔尖疯狂燃烧，散发出一种焚灭因果、灼烧灵魂的恐怖高温！
火焰跳跃着，扭曲着，隐约可见无数细密的、扭曲哀嚎的梵文虚影在火中挣扎、湮灭！
那正是烙印在骨笔深处、连接着无间契残余枷锁的业力烙印！
混沌之火燃起的刹那，悬浮于空的素尘，那双空洞如琉璃的月眸，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冰冷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倒映着的残月新弧，似乎也摇曳了一瞬。
火焰越烧越旺！
猩红与月白疯狂交织、吞噬、融合！
骨笔在火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惨白的骨质开始变得焦黑、龟裂！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从明澈紧握骨笔的左手指缝间传出。
他低头看去。
只见那枚紧贴掌心、散发着温润月华的月髓碎片，在混沌之火的恐怖高温与焚灭因果的奇异力量冲击下，表面竟然浮现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出现的瞬间，一股更加精纯、更加浩瀚、仿佛凝结了万古月魄本源的清辉，猛地从碎片中爆发出来！
这道清辉并未攻击火焰，反而如同飞蛾扑火，主动融入了骨笔笔尖那混沌燃烧的烈焰之中！
混沌之火的月白部分，骤然暴涨！光芒瞬间压过了猩红！
一股涤荡寰宇、净化轮回的磅礴月魄之力，轰然注入火焰核心！
“轰——！”
骨笔再也无法承受！在混沌之火与月魄本源的双重冲击下，轰然炸裂！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整个世界根基被撼动的震荡波无声扩散开！
惨白的骨笔碎片裹挟着混沌燃烧的烈焰，如同爆开的星辰碎片，西下飞溅！
大部分碎片在飞溅的途中，就被那混沌月火焚烧成灰白的尘埃，连同其中蕴含的无尽业力烙印，一同化为虚无。
唯有一片！
一片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烧熔痕迹、依旧粘着一丝混沌火星的焦黑骨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并未坠落尘埃，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滚落在素尘身边、暴露在月光下的那半截惨白指骨！
“噗！”
一声轻响。
焦黑的骨片，如同宿命的铆钉，狠狠嵌入了素尘那半截指骨的断口处！
就在骨片嵌入的瞬间——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贯通轮回的月白色光束，猛地从素尘那半截指骨的断口处、从那嵌合的焦黑骨片连接点，冲天而起！
光束并非射向苍穹，而是……如同一道跨越生死的桥梁，一端连接着地上的断指，另一端……悍然刺入悬浮于空、空洞冰冷的素尘的眉心！
月华洪流！
纯粹、浩瀚、带着唤醒生命本源的月魄之力，顺着这道光束，疯狂地……倒灌入素尘那具由月魄重铸、却失去了所有“人”之印记的躯壳之中！
“呃……”
悬浮的素尘，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空洞的琉璃眼眸中，倒映着的残月新弧骤然扭曲、破碎！
纯净冰冷的月华被这倒灌的、蕴含着某种生命印记的洪流冲击，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地沸腾、交融！
她那毫无表情、如同玉雕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眉头极其细微地蹙起，仿佛承受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与……挣扎！
倒灌的月华洪流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汹涌！断指处嵌合的焦黑骨片，在洪流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明澈血脉与灵魂印记的猩红气息，被强行剥离出来，随着月华洪流，一同注入素尘的眉心！
“啊——！”
一声短促、痛苦、却又带着一丝微弱“人”之情绪的呻吟，终于从素尘的口中溢出！
她悬浮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周身流淌的冰冷月晕变得混乱、明灭不定！
空洞的眼眸深处，那纯粹的月华如同被投入墨汁的清水，开始翻腾、混浊……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属于“素尘”的灵光，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在那片混沌的月华中，顽强地、挣扎着……重新点亮！
这灵光出现的刹那，明澈一首紧攥的左手，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颓然松开。
掌心，那枚耗尽力量、布满裂痕的月髓碎片，无声地滚落，黯淡无光。
他躺在冰冷的血泊与骨笔焚尽的余烬中，看着空中那挣扎、痛苦、眼中灵光微弱却倔强闪烁的身影，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涌出更多的鲜血。
混沌的火焰在骨笔碎片上渐渐熄灭，只留下焦黑的残骸和袅袅青烟。
烧了。
枷锁……断了吗？
他不知道。
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悬浮的素尘，那双在混沌月华中痛苦挣扎、却终于有了一丝“人”之温度的眸子，似乎……极其微弱地……看向了他。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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