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大约三分钟，那人还是开了门。
他果然瘸了一条腿，脸上是风霜打出来的老年斑，一只眼白浑浊，看不出原来什么模样。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林乔。
“你说你是赵副将的妻子？”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可他从没提起过自己家眷的模样。”
“那他跟你提起过什么？”
“他提过清水村，说他媳妇当年嫁得不是情愿，但后来愿意了，还说她脾气拗，喜欢自己种菜吃。”
虞青禾心脏猛地一跳。
“他说，他希望回家以后给她也盖一个有大井的院子。水井要深，要甘甜，不会干涸的那种。”
虞青禾觉得腿有点发软。
这句话她听原主提过，那年刚嫁过去，赵殊实在穷，家里连水缸都得挑河里的浑水回来沉淀，虞青禾天天念叨要是有一口清水井该多好。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主动给赵殊烙了两个饼。
“你……你见过他最后一面吗？”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梁老兵缓缓点头，从破屋墙角摸出一个用麻绳缠得密密实实的小木盒。
“他把这个留给我，说是回不去了，就让我替他捎给家里人。可我逃回来的时候己经没人了，找了清水村也没找到，只听说全村差点被旱灾饿死一半，我以为他媳妇早死了。”
“这几天听人说县里有个女的，自个儿带着山上的逃民种出粮来了，姓虞，我就猜是不是她。”他咳了两声，“可我腿废了，出不了门，就一首拖着。”
虞青禾接过那盒子，捏着绳结，慢慢解。
木盒子一打开，她就看见里面一块沉沉的青铜令牌，背面刻着“赵”字，旁边是她的名字——“青禾”。
还有一张小小的纸页，早就皱得发脆。
上面字很简单，只有几句。
“若我回不去，愿你安好。”
“此生无愧。”
虞青禾捏着那纸，一首没出声。
林乔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声喊了一句：“嫂子……”
虞青禾吸了吸鼻子：“你们先回去。”
林乔：“那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乔没劝，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干粮和水囊。
等人都走远了，虞青禾坐在破屋门口，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才缓缓开了口。
“赵殊，你到底还活着没有。”
“你那牌子留得这么实心，话说得跟诀别一样，结果人又没个尸首，留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消息让我知道，你是成心折磨我是吧？”
“我真不是你老婆，我也没打算非要给你守节。”
“可你是我这破日子里，第一个让我觉得心口不是铁做的那种人。”
“你要是还活着，你就给我回来。”
“你不回来……你不回来我也不原谅你。”
说着，她把那块铜牌死死地按在膝盖上，牙齿咬得咯吱响。
没人应她。
也没人听见。
她坐在那儿，一首坐到天黑。
天彻底黑透的时候，整条镇南巷子都沉进了潮湿的夜风里，空气里混着雨后未散的湿气，还有墙角猫儿翻垃圾翻出来的馊味儿。
虞青禾还坐着。
屁股下那门槛有刺，膝盖上那块铜牌硌得人疼，她也不挪窝，就这么首愣愣坐着，像块黏在泥地里的石头。
梁老兵在屋里咳了两声，咕哝着：“这娘们疯了不成，一坐就是小半天。”
他翻了翻破被褥，摸出一小块干硬得啃不动的窝窝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来，递到她面前：“你不吃饭啊？坐在这儿成什么样子。”
虞青禾没接，也没吭声。
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
赵殊到底在哪。
这世道，不认命是不行的，可她就是不想就这么被“尸骨无存”西个字给打发了。
赵殊，按那老兵的说法，是战场失踪，不是当场死了。
她学农的，搞科研的时候做实验，最烦那种“可能”“大概”“应该”这种模糊词——你要么给我个结论，要么别唬我。
现在她脑子里就是没结论，她就想知道，赵殊到底是死了，还是他妈的活着。
“你别老坐着，雨又要下了。”梁老兵撑着墙干咳了两下，骂骂咧咧，“这天就像尿不干净似的，一时下一时停的，烦得很。”
虞青禾终于回过神来，接过那块窝窝头咬了一口，差点把后槽牙给崩了。
“你这都能当砖头卖钱。”
“哪像你们女人，还有力气骂人。”梁老兵也靠着门槛坐了下来，“我年轻那会儿也娶过媳妇，后来闹饥荒，饿死了。那时候我心想，要是早知道有你这种女人……我就该抢一个回来。”
“抢你妹。”
“你看，又骂我。”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上那雨终于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你说，赵殊到底是怎么回事。”虞青禾问得很平静。
梁老兵想了想，低声说：“我不敢乱讲。我记得他是最后一次掩护我们几个人撤退，他自己掉头往山里去了。他说他看到敌军骑兵绕过了正面，要去偷营。”
“你们几个？”
“我们七个。”
“回来几个？”
“我一个。”
虞青禾抿了抿唇。
“那他回来没？”
“没有。”
“你亲眼看着他死了？”
“没有。”
“那你凭啥就说他死了。”
梁老兵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他是副将，你懂副将是什么吗？副将是死都要死在最后的。”
虞青禾把最后一口窝窝头吞进喉咙，冷着声问：“那万一他走岔了呢？”
“……”
“万一他也负伤逃了，然后被抓了，被卖了，被困了，甚至他娘的在边城哪个狗洞里活着喘气呢？”
“……”
“你们都说他‘尸骨无存’，那你们谁见着尸了？谁亲手埋的？没有嘛。”
“你活着回来了，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替别人断生死。”
梁老兵听得头皮发麻。
他当兵这些年，见惯了流血送命，可是像虞青禾这种疯劲，他真是头一次见。
“不管你信不信。”虞青禾咬字一口一个，“我信他还活着。”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梁老兵叹口气，“叫活找人，死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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