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渡

深夜的滨海市码头区，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钢铁怪兽。废弃的吊臂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扭曲的阴影，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堆叠成沉默的山峦。海风带着咸腥和铁锈味，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场地，发出呜呜的悲鸣，更添几分阴森。远处港口作业区的灯火通明，与此地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陈默穿着一身深色的旧衣服，把自己尽可能融入阴影里。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三轮车，像幽灵一样穿行在废弃的仓库和集装箱缝隙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手心全是冷汗，黏腻腻地握着冰凉的车把。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充满危险的舞台。

按照阿彪的指示，他绕到三号仓库后面。那里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半掩着的小铁门。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墙，烟头的红点忽明忽灭。

“货呢？”陈默停下三轮车，压低声音问道，喉咙发紧。

那人没说话，只是掐灭了烟头，指了指仓库里面。陈默跟着走进去。仓库内部空旷、漆黑，只有门口透进一点微弱的光。角落里，放着几个用黑色防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约半人高的箱子，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就这些，搬到车上，送到城西‘老地方’，知道在哪吧？就阿彪常去的那个修车铺后面的院子。”那人声音沙哑，语速很快，“动作快点，路上机灵点，别惹麻烦。”他塞给陈默一个老旧的、屏幕碎裂的诺基亚手机，“到了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接应。别想着耍花样，我们盯着你呢。”

陈默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不再去想里面是什么，只当它们是沉重的石头。他弯下腰，用力抱起一个箱子。比他想象中沉得多，冰冷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他咬着牙，将箱子搬到三轮车上，来回几趟，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在寒冷的夜风中让他打了个哆嗦。

终于装好车，用破旧的帆布勉强盖住。陈默跨上三轮车，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隐在黑暗中的接头人，对方己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仓库深处无尽的黑暗。他猛地蹬动踏板，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载着他和那几箱不知名的“货物”，驶入了深沉的夜幕。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如同虚幻的梦境。陈默专挑偏僻、光线昏暗的小路骑行。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帆布下的箱子发出异响。夜风很冷，吹在他汗湿的背上，带来阵阵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紧张和恐惧。他感觉自己像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可能是救护车）、野猫窜过垃圾箱的声响、甚至路口突然亮起的红灯——都能让他瞬间绷紧全身肌肉，手心冒汗。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被警察拦下检查，箱子打开，里面是毒品或者枪支；被黑吃黑的人半路截杀；或者阿彪的人根本就是设下陷阱…小磊躺在病床上的脸和冰冷的缴费单交替出现，成为支撑他继续蹬车的唯一动力。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小磊，为了小磊…这成了他在这条不归路上唯一的咒语。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变得无比漫长。当三轮车终于拐进城西那片破败的工业区，找到那个挂着歪斜招牌的“老张修车铺”时，陈默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他按照指示，绕到修车铺后面一条堆满废弃轮胎和汽车零件的巷子尽头，果然看到一个虚掩着的铁皮院门。

他停下车，掏出那个破手机，手指颤抖地按下唯一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到了？”

“到了，门口。”陈默的声音嘶哑。

“等着。”电话挂断。

几分钟后，铁皮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身材壮硕、穿着工装裤的男人走出来，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西周，然后落在陈默身上和他盖着帆布的三轮车上。他们没有说话，其中一个示意陈默把车推进院子。

院子里灯光昏暗，停着几辆破旧的汽车。另一个男人掀开帆布，快速检查了一下那几个黑箱子，然后对同伴点点头。他走到陈默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塞到陈默手里。

“数数。”

陈默借着昏暗的光线，手指僵硬地捻开钞票。五十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五千块。厚厚的一沓，带着油污和汗渍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一次性拿到这么多钱。

“货送到了，钱也拿了。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懂？”那男人盯着陈默的眼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陈默用力点头，把钞票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币边缘硌得他生疼。

“滚吧。”男人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陈默如蒙大赦，推着空荡荡的三轮车，飞快地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院子。当他重新骑上车，冲进夜色中时，身后铁皮门关闭的声音，像是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隔绝了他过去的某种生活。

他骑得飞快，夜风刮在脸上，带来一丝虚假的自由感。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五千块还在，厚实而滚烫。这钱能救小磊的命！这个念头暂时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罪恶感。然而，当三轮车碾过一条减速带，剧烈的颠簸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呕吐出来。那不是晕车，而是生理上对刚刚经历的一切的强烈排斥。他猛地停下车，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大口喘息。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衣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触碰了那些冰冷的、散发着不祥气味的箱子，现在又紧紧攥着沾满污秽的钞票。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