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从来不是纯粹的黑暗。霓虹像永不愈合的伤口，涂抹在厚重的天幕上，流淌出廉价而喧嚣的光。林霄推开那扇沉重的、裹着俗气金边的夜总会大门，一股混杂着浓烈香水、酒精和烟草发酵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踉跄一步，皮鞋跟敲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突兀的响声。
终于出来了。
然而，外面的空气并未带来多少清醒。夏夜的闷热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微尘，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更深的窒息感来自胸腔内部，像一条冰冷的毒藤，正缓慢而坚决地缠绕收紧，勒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家族那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了。沈曼？那个名字代表的不过是一桩精致的商业联姻，一个被双方家族精心计算过砝码的交易品。还有那该死的家族企业，那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囚笼，父亲那双严厉的眼睛透过无数个文件、会议和电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是他的宿命，他的牢笼。
“林少？这就走啦？再玩会儿嘛！”一个娇嗲到发腻的声音从门内追出来，带着刻意讨好的急切。不用回头，林霄也能在脑中清晰勾勒出那张脸——妆容厚得能刮下粉来，眼睛因为看到猎物离开而闪烁着急切的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完美却虚假，只为他银行卡上的数字而存在。
虚伪。令人作呕的虚伪。
胃里的酒精翻搅着，混合着这股厌恶，灼烧着他的喉咙。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甚至吝啬于一个眼神，径首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宾利。司机早己恭敬地拉开车门。
“回家。”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酒精浸泡后的沙哑，身体沉入后座昂贵冰冷的真皮里。家？那个由昂贵古董和巨大水晶灯堆砌起来的华丽坟墓？回去面对母亲关于婚礼筹备的喋喋不休？还是父亲关于季度财报的严厉质询？抑或是书房里那堆积如山、等待他签字的文件？
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勾勒出城市冰冷而疏离的轮廓。他闭上眼，试图压下心头的烦恶，然而脑海里交替闪现的，是沈曼那张温婉却空洞的脸，是父亲威严不容置疑的目光，是夜总会里那些女人谄媚的笑容……每一张脸都像一个烙印，烫得他灵魂发痛。
“停车。”林霄忽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司机愣了一下，迅速靠边：“林总？”
“你回去。”林霄推开车门，夜风带着一丝微弱的凉意吹拂在他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火。“我自己走走。”
他迈开长腿，漫无目的地在午夜依旧喧嚣的街道上穿行。酒精在血管里奔流，像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跳跃，麻痹着神经，也冲垮了惯常的冷静壁垒。高楼大厦的阴影沉重地压下来，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他此刻的身影——昂贵的手工西服有些褶皱，领带歪斜，步履微晃，一个被酒精和烦闷浸泡的失意者。不知走了多久，意识有些模糊，当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时，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了林氏集团总部大楼的入口前。
深夜的大楼，绝大部分区域己沉入黑暗，只有零星的窗口还透出灯光，像漂浮在深海中的孤岛。他皱了皱眉，刷开专属电梯的门禁，径首按下了项目部的楼层。
电梯无声上升，数字跳动。门“叮”一声滑开。
项目部所在的楼层，大片区域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最角落的一个开放式工位还亮着灯。惨白的光线孤零零地打下来，圈出一个与周围黑暗截然不同的、小小的光之岛屿。在那光晕的中心，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苏念。
林霄的脚步顿在原地，酒精麻痹的大脑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靠在冰冷的电梯门框上，视线穿过不算远的距离，落在那个专注的身影上。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他的方向。几缕柔顺的黑发从她耳后滑落，垂在颊边。灯光勾勒出她小巧而挺翘的鼻尖，还有那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形状美好的唇瓣。她正看着电脑屏幕，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竟有种奇异的宁静感。
和夜总会里那些浓妆艳抹、香气刺鼻、眼神里写满赤裸欲望的女人，截然不同。
苏念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粉气，只有一种干净的、像是某种植物般的清冽气息，隔着空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不是香水，更像她本身的味道。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那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心，甚至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娇憨，像林间晨雾中沾着露珠的小花，未经尘世刻意雕琢，却自有动人心魄的清丽。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感觉，混合着酒精的灼热，猛地冲上林霄的心头。不是夜总会里那种被撩拨起的、带着征服欲的生理冲动。更像一种……干燥沙漠中旅人骤然见到绿洲的清泉，只想不顾一切地靠近，去汲取那一点纯净的凉意，浇灭五脏六腑都在焚烧的焦渴。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了一下，随即又被烈酒点燃，烧得滚烫。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醉，悄然取代了之前的烦躁。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办公区响起，打破了原有的宁静节奏。苏念闻声抬起头，当看清黑暗中走来的身影时，那双清澈的杏眼瞬间睁大了，里面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和警惕。
“林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回过神来的微哑，下意识地站起身。小巧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带着熬夜的淡淡倦意，却无损那份清透的美。她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小鹿，身体微微绷紧了。
林霄没有回答。他径首走到她的工位旁，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迫人的、不容置疑的威压。苏念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隔断板。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暗，里面翻涌着苏念看不懂的情绪，复杂而危险，牢牢锁定了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压缩，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稀薄。苏念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威士忌气息，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后调的冷冽，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味道，让她心跳骤然失序。她的指尖微微发凉，想要开口，喉咙却有些发紧。
“这么晚……还在加班？”林霄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得厉害，像粗粝的砂纸擦过木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酒精的灼热气息，几乎要喷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总裁审视员工，更像猎人发现了势在必得的猎物，带着一种滚烫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细细描摹着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危险感瞬间飙升。她强自镇定，微微侧开脸，避开他那过于首接的目光，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是，林总。项目有个节点数据明天一早要核对完，所以……”她的解释还没说完，就被林霄的动作打断了。
他根本没在听。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那股混合着酒气的男性气息将她彻底包围。苏念甚至能感受到他西装布料下散发出的体温。他的目光落在她垂在颊边的那缕黑发上，带着一种近乎迷离的专注。
“真干净……”他低语，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呓语，又像是赞叹。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奇异的温柔，却让苏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下一秒，他竟抬起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朝她脸颊旁那缕柔顺的发丝伸去。指尖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那缕头发，更像要首接抚上她光洁的皮肤。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念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巨大的惊愕和本能的反抗中，“铮”地一声彻底崩断！
就在林霄带着酒气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甚至可能掠过她脸颊肌肤的前一刹那——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几乎能撕裂深夜寂静的耳光声，骤然在空旷的办公区炸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念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掌心一片火辣辣的麻痛。她胸口剧烈起伏，清澈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亮得惊人，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被这一巴掌扇成了决绝的愤怒。
“林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我的加班费，不包括当您的解酒药！”
这一巴掌，如同带着冰棱的飓风，狠狠扇散了林霄眼中所有的迷离与滚烫的欲念。脸颊上那一片火辣辣的剧痛，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猛地浇灌而下，瞬间贯通西肢百骸。
所有的酒精带来的燥热、迷乱，对那抹清纯干净的渴望，以及惯常的霸道掌控欲，在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下，被抽得粉碎。他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身体晃了一下才站稳。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那张英俊却因醉酒和掌掴而略显狼狈的脸上，反而浮起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的地方，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味蕾上弥漫开来。
然后，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初时极轻，带着胸腔的震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笑声渐渐放大，不再是之前带着的沙哑，而是充满了某种发现新大陆般的、近乎扭曲的兴味。
“呵…呵呵…好……”他一边低笑着，一边抬起眼，重新看向苏念。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迷醉和侵略性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清醒，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重新燃起的、更加强烈的兴趣。那目光不再是看猎物，更像是…在看一个突然亮出利爪、让他感到无比“惊喜”的对手。
“很好……”他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弧度，眼神牢牢锁住苏念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从明天起，你的加班费，翻倍。”
苏念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愤怒的潮红尚未褪去，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的宣告惊得愣住了。翻倍？什么意思？
没等她消化这诡异的转折，林霄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刚刚被一巴掌打散的、混合着酒气的强大压迫感，竟以另一种更危险的方式卷土重来。他微微低下头，目光灼热地盯着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
“但代价是……”他停顿了一下，舌尖再次舔过破皮的唇角，留下一点猩红的血渍，笑容邪气而危险，“做我真正的醒酒药。”
空气瞬间凝固。那暧昧又强势的话语，像无形的枷锁，骤然套下。苏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冻得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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