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叶越发繁茂，初花己落，小小的、翠绿的辣椒果实如同羞涩的玉坠，悄然挂上枝头，在温润的暖棚空气中，孕育着未来如火的辛香。劫后余生，这片小小的人工“绿洲”透着一种静默的、蓬勃的力量。
这一日，天空放晴，冬日的阳光虽然清冽，落在赭红色的坡地上却也铺洒下一层淡金。暖棚入口处那厚重的双层麻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掀开。萧珩微微低头，一步跨入。
扑面而来的，是温暖、、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淡淡植物清香的气息，与棚外干冷凛冽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深邃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整个空间——平整的温床、井然有序的苗株、以及角落里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一株挂果辣椒苗的林晚和杜衡。
“参见世子！”杜衡最先察觉，立刻起身，恭敬行礼，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畏。这敬畏不仅源于萧珩的身份，更源于眼前的奇观——若非世子当初允诺与采买那些“稀奇古怪”的材料，这寒冬中的暖棚根本不可能建成。
林晚也随之转身，清澈的眸光迎上萧珩探究的视线。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袄，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几缕发丝沾着些微潮气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带着忙碌后的薄红和专注未褪的神采。那晚的狼狈与惊惧仿佛一场旧梦，眼前的她，坚韧而充满生机，像这暖棚里悄然生长的新绿。
“世子来了。”她福身行礼，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见成果被肯定者时的雀跃。
萧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或疏离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抬手示意杜衡免礼，缓步走到温床边，视线落在那些翠绿的小辣椒上。
“这就是能令你的辣油‘独步天下’的‘红玉椒’？”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正是。”林晚走近两步，指着其中一株，“世子请看，花落后，这小小的果实便是红玉椒的雏形。它们会由绿转红，凝聚日光精华与土壤养分，成就其独一无二的辛烈浓香。”她的手指隔着一点距离，虚点着那青翠的小椒果，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自豪。
萧珩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青椒上，又无声地滑回她的侧脸。她离他很近，身上除了暖棚的泥土气，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草药香，大概是源于她随身携带的药包。那晚暴风雨后她湿透狼狈却依旧拼命护着暖棚的模样，猝不及防地闪过他的脑海。
“杜农正方才说，这些苗在风雨中受了些伤？”他转向杜衡，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随口问起公务。
杜衡连忙应声：“回世子，是几株外围的苗受了些枝叶损伤，万幸根系无损。林掌柜当夜及时赶到，指挥加固暖棚，又与我等一起救治，如今己无大碍，恢复良好！”他语气里充满了对林晚的感激与钦佩。
萧珩微微颔首，目光却再次落回林晚身上：“雨夜奔袭，不顾风寒，看来你对这几株苗，看得比自己的身子还重。”这话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或者说……关心？只是语气太过平淡，让人难以分辨。
林晚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他墨色的眼底映着暖棚透过的微光，也映着她的倒影，让她有种被专注凝视的错觉。她稳住心神，坦然道：“它们承载着‘林记’的未来，更是世子与我的契约所系。安身立命之本，岂敢不重？”这话说得既实际又带点骨气，巧妙避开了过于私人化的关怀。
“契约……”萧珩轻哼一声，唇角勾起一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笑非笑，“说得倒是一本正经。只是本王听闻，那晚某人仓促出门，连衣衫都未整，倒是颇有几分‘不要命’的架势。安身立命之本也得有命在才行。”
这话语里罕见的揶揄让林晚一窘，脸颊的热度似乎更高了些。“事急从权……”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抬起头，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何况，结果不差，不是吗？它们都活着，长势良好，首批红玉椒很快就能献给世子，用于试制‘赤焰龙涎’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灼灼的眼神，与暖棚里温润的光线相映，像两颗在炉火旁炙烤得微微发亮的黑曜石，闪烁着自信、骄傲和对未来的无限希冀。这光芒，远比任何珠宝都更生动，更有吸引力。
萧珩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坦诚，仿佛将所有的热忱与期望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他见过她狡黠谈判的样子，狼狈求生的样子，冷静布局的样子，此刻这般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的样子……层层叠叠的印象汇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眼前这小女子，似乎总能在绝境中挣扎出一条路来，坚韧得像崖缝里生长的藤蔓，却又在成功时展露出最纯粹的喜悦。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息，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久，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什么珍宝。暖棚内的温度似乎都因这片刻的寂静而升高了些许。
“是还不错。”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感，多了几分……算是认可？“至少，没让本王的第一笔‘风险银两’打了水漂。”
他微微俯身，更仔细地观察了那青翠的椒果。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林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能嗅到他衣袍上冷冽的沉水香与暖棚内温热空气混合的独特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多久能红？”他问，视线却未离开她的脸，似乎在等她回答的同时，也在观察她细微的神情变化。
“大约再过十日，如果天气持续晴好。”林晚下意识地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她能清晰看到他鸦羽般的睫毛下幽深的眼神。
“十日…”萧珩沉吟一声，首起身。他修长的手指在温床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扫过整个生机盎然的暖棚，最终落回林晚身上。“本王等着看你的‘赤焰龙涎’。希望它配得上你今日在暖棚里挥洒的这份热血，还有本王付出的银子。”
说完，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审视、好奇，或许还掺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的期待和…欣赏。
林晚被他这复杂得能拧出墨汁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面上却还维持着镇定，心底的小人儿己经开始疯狂挠墙：喂！世子殿下！想夸人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明明棚子搭成了，苗活了，辣椒都结果子了，还熬过了暴风雨！费了多少心血和银子啊！结果您老人家就一句“是还不错”、“没打水漂”？还非要扯上“热血”和“银子”并驾齐驱！这口是心非、傲娇得快要翘上天的范儿，跟您这身寒气逼人的气度真是绝配！活脱脱一尊移动的冰雕玉人儿，夸奖的话都冻在舌尖尖上了吧？啧，夸一句“做得好”就这么难？比种出冬辣椒还难？！
萧珩收回目光的瞬间，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一片辣椒叶，低沉的嗓音里突然掺入一丝玩味："你给这烈性之物取名‘赤焰龙涎’，怕不是要把京都那群老饕的舌头都燎出泡来？"
"燎出泡才算尽兴呢！"林晚眼睛一亮，方才的拘谨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她雀跃地指向温床边缘一株花苞初绽的植株："世子您瞧，这一株芽尖带紫，是变异种。若真能成活，说不定能熬出比赤焰龙涎更霸道的‘紫电惊雷’！到时候往卤汤里滴上一滴——"她猛地扭头，差点撞上不知何时又俯身靠近的萧珩，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鼻尖距她耳畔不过三寸，温热气息扫过她微红的耳垂："‘紫电惊雷’…名字倒比之前更有长进。"那玉雕般的指节忽然钳住她手腕，惊得她险些打翻手边的松土铲，"只是林掌柜这双手——"
林晚慌忙想抽手，却被他翻过掌心。昨夜加固麻绳时磨出的血泡赫然在目，混着指甲缝里未洗净的泥垢，与棚内精心侍弄的绿意格格不入。
"京都的掌柜可不会让手上留茧。"萧珩的拇指状似不经意地蹭过她指腹的伤，惊起她一阵战栗，"明日让十一送药，莫让人以为本王苛待合作伙伴。"
萧珩却从袖中拿出个瓷瓶落在温床上，釉色青碧如水，隐现御窑龙纹。
"只是寻常冻疮膏，别想太多。"他截住林晚未出口的客套话，指尖突然点上她眼下淡青，"既知此椒金贵，掌柜这副憔悴模样若传出去，倒像本王逼着弱女子夙兴夜寐。"
林晚被这猝不及防的触碰激得后仰，脚跟绊到温床边缘的竹篾。腰间陡然一紧，萧珩的云纹广袖己缠住她下坠的势头，将她带回原位。松木冷香劈头盖脸罩下来，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暖棚建得这般牢靠，主人反倒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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