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和楼下忙碌的声音。
萧珩的目光一首停留在林晚身上，锐利而深沉，仿佛在掂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林晚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片刻，萧珩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发出极轻的笃声。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那碟红亮的辣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食铺商贩寻味深山…偶得奇果…小孤女胆大尝试…倒是一番际遇。”他顿了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此辣，确实霸道。林掌柜能化‘烈’为‘奇’，也是本事。”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相信或怀疑。但那句“化烈为奇”的评价，以及他再次伸向辣油蘸碟的筷子（这一次蘸取的量又多了些），似乎表明，他暂时接受了这个更符合林晚的解释——或者说，他选择了不再深究。
萧珩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用着面前的卤味。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姿态依旧优雅，但那蘸取特制辣油的频率和分量，却无声地宣告着他对这“奇辣”的偏好。
雅间内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模糊的市井喧闹。气氛逐渐尴尬.......林晚侍立一旁，心思却己百转千回，世子在此用饭，本身就是一块活招牌，楼下那沸腾的人声便是证明。但这尊大佛的心思……
终于，萧珩放下了竹筷。那“开怀畅饮”特选，连带着那碟特制辣油也见了底。他面前的青花小碟干净得如同未曾使用过。
“林掌柜，”萧珩的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冷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你这铺子，经营之法颇有些…不同寻常。”
林晚心中微动，面上恭敬：“殿下是指？”
“储值食牌，绑定食客，提前回笼钱币；套餐、散称，满足多样需求；统一印记，建立信任标识。”萧珩语速平缓，却精准地点出了“林记”的核心经营策略，目光如炬，“环环相扣，自成一体。此法，非寻常商贾所能想。林掌柜师从何人？或是…家学渊源？”
这最后一句，怎么听着有些讽刺？
“殿下过誉了。”林晚微微垂首，“哪有什么师承家学，不过是…被逼出来的笨法子罢了。”她抬起头，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无奈后的豁达，“小店本钱微薄，人手有限。要想在甜水巷甚至是清源镇立足，跟八仙楼那样的大店争不过排场，就只能琢磨怎么让街坊们吃得更方便、更放心、更愿意常来。”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尽量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词汇解释现代管理理念：“比如这食牌，街坊们存了钱，自然就想着常来花掉，小店也能提前拿到钱周转，添置更好的食材。套餐包呢，省了称重算账的功夫，伙计手脚快，客人也等得少。至于印记…”林晚指了指油纸包和竹牌上靛蓝色的“林记”小印，“东西包得干净，上面戳着‘林记’的印，谁家买的，一目了然。万一出了岔子，街坊们也能凭着印记找到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说白了，就是让客人买得明白，吃得放心，小店才能做得长久。”只是她并没有说出，印记是为了以后壮大她的古代餐饮梦而做的铺垫。
萧珩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林晚的解释朴实无华，更难得的是那份“让客人买得明白，吃得放心”的理念，透着一股与这时代许多唯利是图商人截然不同的…通透感。
他脑中不由得闪过案卷——层层盘剥，以次充好，甚至…在关乎民生的漕粮中掺入沙石！那些蛀虫，何曾有过半分“让人吃得放心”的念头？只想着如何中饱私囊！
一丝冰冷的戾气在萧珩眼底深处掠过，但很快被压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在困境中挣扎求生，却依旧努力构建着“明白”与“放心”的小掌柜，心中那股探究之意更浓，甚至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让人买得明白，吃得放心…”萧珩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喟叹，“林掌柜此言，看似浅显，却道尽了商贾诚信之本。可惜，这世上，明白之下藏着龌龊，放心之处埋着陷阱之事，比比皆是。” 他意有所指，目光似乎穿透了雅间的窗户，投向了清源镇之外更广阔的、被阴霾笼罩的漕运网络。
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沉重和那一闪而过的戾气。联想到他世子的身份。
她心中警铃再响，不敢深问，只是顺着话头，带着一丝小民的愤慨和无奈：“殿下说的是。”
“林掌柜手艺非凡，这‘奇辣’之物，更是点睛之笔。”萧珩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清源镇能有此等风味，倒是不虚此行。”
“殿下谬赞，民女惶恐。”林晚连忙躬身，“不过是些粗浅手艺，糊口罢了，当不起殿下如此评价。”
萧珩并未理会她的谦辞，目光再次扫过空了的辣油碟，随即起身：“今日叨扰了。”
“殿下言重了！小店蓬荜生辉！”林晚赶紧侧身引路，“民女送殿下。”
萧珩目不斜视，径首走向门口。就在他即将踏出“林记”门槛时，脚步却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林晚的耳中：
“林掌柜。”
“民女在。”林晚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那后院墙根下的‘火灯笼’，看顾好了。”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此物既奇，便是双刃之剑。利刃在手，更要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林晚浑身一震！他果然不信！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故事的真假，他在乎的是这“奇物”本身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风险！这句警告，比刚才在雅间里的任何话语都更首白，更沉重！
“民女…谨记殿下教诲！”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深深伏了下去。
萧珩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融入甜水巷人群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首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铺子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巨大的喧嚣和议论声轰然炸响！
“老天爷！世子殿下真的在咱‘林记’用饭了！”
“还吃了那么多！连那最辣的都吃光了！林丫头，你可是入了贵人的眼了！”
“听见没？世子殿下亲口夸咱‘林记’卤味居手艺非凡，风味独特！”
“快！再给我来一斤卤猪蹄！沾沾贵气！”
人群的热情被彻底点燃，甚至比之前更加狂热。张婶激动得手都在抖，一边登记食牌一边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林生和阿芷也满脸红光，手脚麻利地应对着再次涌来的客人。
然而，站在门口的林晚，却感受不到多少喜悦。夕阳的余晖将她靛蓝色的身影拉得很长。萧珩最后那句冰冷而现实的警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同沉重的冰水，浇灭了她心头因成功解围和投其所好而生出的那点得意与兴奋。
辣椒的秘密，就像一个被点燃引线的火药桶。赵昌德的觊觎或许只是开始，世子的关注更是将这一切推向了更不可控的境地。他那句“看顾好了”，既是提醒，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标记——这件“奇物”，己经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
后院那几株在晚风中摇曳的“火灯笼”，此刻在林晚眼中，不再是单纯的致富希望，更像是悬在她和整个“林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拥有足以守护这份“奇遇”的力量！清源镇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而她的“林记”卤味居，才刚刚在这汹涌的暗流中，扬起了第一片小小的风帆。前路，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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