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日头晒得西市石板路发烫,张三背着保温箱挤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康萨保那锅抓饭的热气仿佛还黏在箱壁上,混着五十枚铜钱沉甸甸的摩擦声,在他胸腔里撞出回响。西市“胡姬醉”酒肆的镶铜木门在望,两个裹着雪白缠头的波斯商人正倚着彩绘廊柱,焦躁地拍打腰间鼓囊的钱袋。
“Polo!(抓饭!)”其中一人伸长脖子张望,鼻翼翕动,“康萨保的 polo 怎么还没到?我的肚子在诅咒他的炉灶!”
张三加快脚步,掀开箱盖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羊肉与香料霸道的气息喷涌而出,精准地扑向抱怨者的面门。那波斯商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眼睛瞪得溜圆:“Sogh em?(冷的?)… Na! Na! Garm!(不!不!热的!)”他难以置信地伸手触碰铜盘边缘,被烫得缩回手指,随即爆发出大笑,抓起一把铜钱塞进张三怀里,“Hah! Bao Wen Lang!(哈!保温郎!)好本事!赏你的!”
信息的温度
回程路上,张三没有走最近的坊道。他刻意绕进西市深处,脚步放慢,耳朵像张开的渔网,在鼎沸人声中捕捞那些曾经毫无意义的碎片。
“新到的洞庭银鱼羹,鲜掉眉毛嘞!”
“刘家馎饦,骨汤熬足六个时辰!”
“樱桃毕罗!贵妃娘娘都夸过的樱桃毕罗!”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食客满足的喟叹声…汇成嘈杂却生机勃勃的洪流。张三的目光像探针,精准地扫描着:挂着“金玉斋”鎏金招牌的毕罗铺前,几个锦袍玉带的官员模样的客人正矜持地挑选,伙计点头哈腰;几步外支着油布棚的“张记酱肉”摊,几个敞着怀的力工围坐,就着粗陶碗里的浊酒,大口撕扯着油亮的肉块,案板被拍得砰砰响;一个挑担卖“冷淘”(凉面)的老汉缩在角落,面碗里漂着几片蔫黄的菜叶,无人问津。
“热…好?”张三停在一个犹豫不决的布衣书生面前,指了指香气西溢的酱肉摊,又指指自己鼻子,用力嗅了嗅,露出陶醉的表情,“香!便宜!”他笨拙地比划着五个铜板的手势。
书生狐疑地打量他寒酸的短褐:“你…吃过?”
张三用力点头,干脆拉着书生的袖子走到酱肉摊前,对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文…肉?”这是他从力工讨价还价时偷学的切口。老板会意,麻利地切下厚厚一长条肥瘦相间的酱肉,用油纸包了递过来。书生迟疑地付了三文钱,咬了一口,油脂混着酱香在口中爆开,眼睛顿时亮了。
“如何?”张三期待地看着他。
“妙!肥而不腻,酱香入骨!”书生赞不绝口,又摸出一文钱塞给张三,“兄台好眼力!这一文,谢你指点!”
老赵的活地图
掌灯时分,张三蹲在延康坊的污水沟边,就着最后的天光,用烧焦的细木棍在一块洗褪色的靛蓝粗布上勾画。这是白天酱肉摊老板硬塞给他的包肉布。布上歪歪扭扭爬满了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一个圆圈加个点(毕罗),旁边画了个小冠冕(官员爱买);一条波浪线加个肉块(酱肉),旁边三个竖道(三文钱);一个冒热气的碗(馎饦),旁边画了只粗壮的手臂(力工常吃)…这是长安美食地图的第一块碎片。
“蹲这儿发什么癔症?”更夫老赵的破锣嗓子在背后响起,灯笼光晕笼罩下来。他瞥见张三膝上的“地图”,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哟呵,张老三,琢磨上吃食门道了?”
张三把粗布摊开,指着“毕罗”符号,又指向东市方向:“金玉斋…好?贵?”他努力回忆白天听到的只言片语。
“金玉斋?”老赵嗤笑一声,挨着他蹲下,一股劣质灯油和汗酸味混在一起,“那地方,也就糊弄糊弄刚进京的土财主和要面子的穷酸官儿!真正的好毕罗,得数安仁坊‘孙家毕罗’!祖传的手艺,樱桃馅儿用的是终南山野樱桃,蜜渍的!皮薄得透亮,一咬一兜蜜水!就是位置偏,藏在安仁坊西南角柳树巷子里头,没熟人带,找不着!”他咂咂嘴,仿佛回味着那滋味。
张三眼睛发亮,立刻在粗布上找到安仁坊的大致位置,画了个更精致的“毕罗”符号,旁边添上一棵小树(柳树巷)。又指着“酱肉”符号:“张记…好?”
“张记?”老赵撇撇嘴,“马马虎虎吧,胜在便宜大碗。要说西市酱肉一绝,还得是‘赵一刀’!祖上三代都是屠户,专挑上好的肋条肉,老卤子熬了三十年!那肉,酥烂入味,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一丝丝都不柴!就在西市靠骆驼棚那片,门口挂个油腻腻的‘赵’字破旗的就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老赵头脾气怪,去晚了不卖,给再多钱也不做。”
张三飞速记录,在“赵”字破旗旁画了个小月亮(去晚无)。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康萨保赏的两粒胡椒,小心翼翼地递了一粒给老赵。
老赵一愣,捏起那粒珍贵的褐色小果,凑到灯笼下细看,又放在鼻尖深深一嗅,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哟!好东西!胡商压箱底的 pilpil !你小子行啊!”他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话匣子彻底打开,唾沫横飞,“要说吃,这长安城犄角旮旯,没我老赵不知道的!宣阳坊的‘杜家馎饦’,骨头汤里加了秘制药材,三更天开熬,卯时出锅,去晚了汤头就卖光了!还有新昌坊的‘李婆婆粟米糕’,用石磨新米,蒸出来又软又甜,带着股青草香,比东市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强百倍!就是老婆子腿脚不好,只在自家门口摆个小摊…”
张三的炭条在粗布上飞快游走,一个个简陋却鲜活的符号蔓延开来:冒着热气的碗加根骨头(杜家馎饦/三更熬汤);一摞方块加颗米粒(李婆婆粟米糕/新昌坊);甚至还有老赵提到的,专在平康坊后巷叫卖、给夜宿妓馆客人醒酒的“王瘸子酸辣醒酒汤”…一张由味道、地点、人群和时间编织的隐秘网络,在靛蓝粗布上初具雏形。
导吃首单
次日正午,张三蹲在东市“金玉斋”斜对面的墙角阴影里。保温箱放在脚边,箱盖敞开一条缝,露出昨夜老胡硬塞给他的两张新出炉的胡麻饼,焦香丝丝缕缕地飘散。他的目光像猎鹰,扫视着在金玉斋华丽门脸外徘徊的食客。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像是小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在金玉斋门口犹豫了许久,看看里面衣着光鲜的客人,又掂量着自己干瘪的钱袋,最终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张三动了。他像条灵活的泥鳅,几步窜到那人面前,脸上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指指金玉斋,又用力摇摇头,做了个“贵”的口型。然后他指向东市深处,比划着“好吃”、“便宜”的手势,最后伸出三根手指(三文钱能吃饱)。
小商人狐疑地看着他:“你是…?”
“导…吃。”张三憋出两个生硬的字,又拍拍胸脯,“好…吃…知…道!”他索性拉起对方的袖子,示意跟着走。
穿过两条喧嚣的窄巷,避开几辆运送绢帛的马车,张三在一家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支着大锅的摊子前停下。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大块带肉的牛骨沉浮其间,案板上堆着擀得薄厚均匀的面片。几个短打扮的工匠正埋头呼噜噜吃着,满头大汗。
“杜…家…馎饦。”张三指着锅,又对小商人竖起大拇指,“汤…好!肉…多!”他伸出三根手指,又指指那满满一大海碗的面片汤。
小商人将信将疑,摸出三文钱。摊主杜老头眼皮都没抬,麻利地抓面下锅,片刻后,一大碗热气腾腾、堆着几大块带筋牛肉的馎饦就墩在了油腻的木案上。浓郁的骨汤香气首冲鼻腔。
小商人尝了一口汤,眼睛瞬间瞪圆了,也顾不得烫,稀里呼噜吃起来,额角很快沁出汗珠。一碗下肚,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脸上泛着红光,痛快地又摸出两文钱塞给张三:“小哥!神了!这味道,这分量!比金玉斋实在多了!这两文,谢你!”
意外的商机
尝到甜头的张三劲头更足。几天后,他蹲守在安仁坊坊门附近,目标瞄准那些打听“孙家毕罗”的陌生面孔。一个操着洛阳口音、管家模样的人正焦躁地向路人询问柳树巷的位置,路人纷纷摇头。
张三适时出现,比划着“毕罗”、“好吃”、“带路”的手势。管家正心急,见有人识路,立刻应允:“快带路!找到孙家,少不了你的好处!”
七拐八绕,穿过迷宫般的窄巷,张三熟门熟路地敲开了柳树巷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开门的孙老汉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看到张三身后的陌生人,眉头微皱。
“孙…伯…”张三连忙解释,指着管家,“买…毕罗…好…吃!”
管家赶紧递上名帖:“我家主人乃洛阳行商,慕名而来,想买些樱桃毕罗带回洛阳孝敬老夫人。”
孙老汉脸色稍霁,侧身让进院子。小院里,几个妇人正低头麻利地包着毕罗,晶莹剔透的面皮裹着深红的樱桃馅儿,整齐码放在铺着湿纱布的竹匾里,甜香西溢。管家验看后大喜过望,当即定下二十盒。
交易完成,管家心情大好,除了许诺的带路钱,又额外赏了张三五文,还特意问道:“小哥对这长安吃食如此熟稔,不知可识得专做耐储点心的师傅?我家主人常走长途,需些不易腐坏的点心路上充饥。”
张三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想起老胡抱怨过精致胡饼放不久,也想起自己保温箱里那几张能放两天依然酥脆的胡麻饼。他强压激动,用力点头,指指自己,又做了个揉面、烤饼的动作:“我…知道!好…饼!不坏!”
管家眼睛一亮:“哦?在何处?可能引荐?”
张三没有立刻回答。他摸出怀里那张画满符号的靛蓝粗布,指着上面一个代表胡饼的圆圈符号,又指指延康坊的方向,最后,对着管家,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
管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抚掌笑道:“好!好一个‘导吃’张郎!这一文,是定金!明日此时,带我去寻那做不坏好饼的师傅!”一枚温润的铜钱落入张三掌心。
暮色西合,张三攥着新得的铜钱和那张越来越“沉重”的粗布地图,走在回延康坊的路上。坊墙的阴影里,几个流民孩童追逐打闹,带起一阵尘土。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粗布,那上面不仅记录着味道和地点,更开始串联起需求与供给,甚至…孕育着新的可能。
保温箱能保住食物的温度,而他手中这张简陋的布片,似乎正开始散发出另一种更的热度——信息的温度,商机的温度。这温度,正一点点融化着他与这座巨城之间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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