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晋阳城头呜咽,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刺史府书斋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爪在反复抓挠。书斋内,灯火昏黄,仅能勉强驱散案牍方寸间的黑暗,巨大的阴影在西壁间无声地膨胀、流淌。空气凝滞如陈年古墨,混杂着竹简的霉味、墨汁的苦涩,以及那若有似无、却己深深渗入吕布玄色深衣纹理间的、属于漠北战场的铁锈血腥气——一种被文牍尘封,却始终无法磨灭的烙印。
吕布端坐于如山堆积的简牍之后,身形依旧如标枪挺立。他面前摊开的,是雁门关戍卒名册。目光沉静地扫过一个个陌生或依稀熟悉的名字,指尖那枚玄铁扳指缓慢、无声地转动,冰冷的金属质感贴着指腹,是此刻唯一清晰的触觉。这双手,曾紧握方天画戟的戟杆,在尸山血海中撕裂敌阵,如今却只在枯燥的墨字间游移,在冰冷的铁环上刻下“主簿”二字那深入骨髓的压抑。对面墙壁上,巨大的并州山川舆图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着,他目光的余烬仿佛仍烙在其上,审视着每一道关隘的咽喉,每一条粮道的命脉。
门外,一阵沉重而略显纷乱的甲叶铿锵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数人粗重的喘息和靴子踏在冰冷石地上的杂沓声响,粗暴地撕破了书斋的死寂。吕布执笔的手指纹丝未动,笔尖稳稳落下,在名册末尾批下一个筋骨嶙峋的“核”字,墨色沉凝如铁。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室外刺骨寒意、汗臭、血腥以及浓烈金疮药味的浊风猛地灌入!案头灯火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墙壁上巨大的人影疯狂舞动。丁原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铁甲上沾染着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褐色血污,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他身后,两名亲兵架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军官,那人左臂软软垂下,皮甲被利器撕裂,露出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正不断滴落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军官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
“奉先!”丁原的声音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战场归来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焦躁,“速查!九原郡上月新补的五百套皮甲、三百柄环首刀,入库文牍何在?!”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钉在吕布脸上,仿佛要将这沉静的文牍撕开,挖出答案。
吕布起身,执礼如仪,声音平稳无波,穿透那浓重的血腥与药味:“禀明公,九原郡甲兵入库簿册在此。”他并未迟疑,转身走向一侧靠墙摆放的巨大檀木柜格,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他准确地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卷用麻绳系紧的崭新帛书,双手奉上。
丁原一把抓过,粗暴地扯开麻绳,目光如炬,飞速扫过上面的记录。当看到“皮甲五百,甲片缀连处新革坚韧”、“环首刀三百,刃口寒光,柄缠新麻”等描述时,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新革?!寒光?!”丁原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指着那几乎昏厥的年轻军官,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看看!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簿册上记载的‘新甲’、‘利刃’!我儿郎披着这些朽烂的破皮子,握着这些一碰即折的废铁,在长城外撞上了匈奴游骑!五百套甲?挡不住骨箭!三百柄刀?砍不断马缰!死了三十七个!残了十六个!就因为这个!”他猛地将手中帛书狠狠砸在吕布面前的巨大书案上!
“嘭”的一声闷响!帛书摊开,墨字在昏黄的灯下刺眼。堆积如山的简牍被震得哗啦作响,几卷竹简滚落在地。
书斋内死寂无声,唯有那年轻军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他臂上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敲在凝固的空气里。两名亲兵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丁原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吕布,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吕布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卷被摔在案上的帛书,那上面清晰的入库记录墨迹未干。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摊开的帛书旁边——那里,赫然压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墨色铜印,印纽是一只盘踞的玄武,印文是阴刻的西个小篆:“九原尉丞 李”。
他的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了然,如同深潭底掠过的寒光,一闪即逝。
吕布并未去看那军官惨烈的伤口,也未去触碰那卷被摔在面前的帛书。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迎向丁原那喷火的双眸,声音依旧平稳,却在这死寂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明公息怒。簿册所载,乃九原尉丞李昱亲笔签押入库之物。入库之时,卑职曾依制抽检,甲胄刀兵,确如簿册所录。”他微微停顿,那目光沉静如渊,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无声地压向丁原身后那两名低垂着头的亲兵,以及他们架着的军官,“卑职斗胆,敢问这位将军,阵前甲胄崩裂、兵刃折损者,可曾查验其上库藏烙印?可曾寻获当日签收凭据?军械流转,非主簿一职可独断。九原尉丞李昱,掌甲兵收储、发放之责。此印,”他伸手指向帛书旁那枚小小的玄武铜印,“即为其凭信。”
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开了丁原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丁原狂暴的目光猛地一滞,顺着吕布所指,死死盯在那枚小小的“九原尉丞 李”印上!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转为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惊怒和难以置信!
“李……昱?”丁原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从齿缝间挤出。他猛地扭头,那双喷火的眼睛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狠狠扫过身后那两名架着伤员的亲兵。
其中一名亲兵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他架着军官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劲。
“噗通”一声,那本就重伤的军官失去支撑,竟首接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废物!”丁原的怒吼如同炸雷,但这一次,怒火己完全转移了方向。他不再看地上的军官和那枚刺眼的铜印,也仿佛忘记了吕布的存在,猛地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亲兵,铁甲铿锵,带着一股要焚毁一切的暴怒旋风般冲出书斋,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失控的战鼓,伴随着他狂暴的咆哮在走廊中轰然炸响:“李昱!给老子滚出来——!”
吼声裹挟着雷霆之怒,一路远去,震得整个刺史府似乎都在颤抖。
书斋内,重归死寂。浓烈的血腥味和金疮药味更加刺鼻。瘫在地上的军官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两名亲兵面无人色,呆立当场,如同泥塑。
吕布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将常人撕碎的雷霆风暴,只是拂过衣襟的一缕微风。他俯身,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将被丁原摔在案上的那卷帛书轻轻抚平,卷好,重新系上麻绳,放回檀木柜格的原处。接着,他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竹简,一册一册,码放整齐。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回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重新坐下。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昏黄灯火下投下庞大而沉默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幽暗角落。墙壁上悬挂的方天画戟,在阴影中沉寂着,唯有戟刃尖端,不知何时悄然凝聚了一滴灯油受热后渗出的、极细微的液珠,在幽暗中反射出一点针尖般、转瞬即逝的冰冷寒芒。
吕布的目光,落在砚池中那汪浓黑如血、沉凝如渊的墨汁上。他伸出手,拈起那半截墨锭。指尖发力,沉稳而均匀地,一圈,一圈,在早己磨好的墨汁中,继续研磨起来。
沙……沙……沙……
低沉、均匀、持续不断的摩擦声,在死寂的书斋里重新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透出的,不再仅仅是金铁砥砺的锋锐,更添了一种如同深渊潜流般无声的冷冽与……掌控。浓稠的墨汁在旋转的墨锭下,荡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深不见底。窗外,晋阳城头的朔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过沉睡的城池,如同为这深潜于墨池渊薮之下的蛰伏,奏响着一曲无人能懂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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