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晋阳城头的雉堞,卷起哨音。刺史府的书斋里,灯焰被窗隙钻入的寒流压得低伏,幽光在堆积如丘的简牍帛书上艰难爬行,映着吕布玄色深衣沉凝的轮廓。空气粘稠,墨汁的微涩、陈年竹木的潮霉,还有一丝难以驱散、来自漠北的血锈味,沉沉淤积。
他端坐如山。案上摊开的,是上党郡甲胄库的损耗簿。目光扫过“环首刀损三十七”、“皮甲朽坏百二十”等字迹,指尖一枚玄铁扳指无声转动,冰冷坚硬。这双手,曾在千军万马中握定方天画戟,劈开单于狼纛,此刻却只在冰冷的铁环上刻下“主簿”的压抑。视线穿透枯燥的数字,无声地钉在对面墙壁那幅巨大的并州舆图上,审视着每一道关隘的虚实,如同猛虎无声逡巡自己的领地。那卷被撕碎践踏的“三策九疏”,如同烙印,更深地沉入心底。
门外,甲叶铿锵的沉重脚步由远及近,踏碎了书斋的死寂。吕布执笔的手指纹丝未动,稳稳在简牍上批下一个铁画银钩的“阅”字。
门被粗暴推开,寒风裹着酒气与宴席的喧嚣猛扑进来,灯火狂乱摇曳,墙壁上巨大的人影张牙舞爪。丁原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面膛因酒意泛红,眼神却依旧带着鹰隼般的锐利与惯有的威压。他目光掠过案牍,扫过吕布沉静的侧脸,最终落在那片被灯火照亮的舆图上,嘴角扯开一个豪迈却粗粝的笑。
“奉先!”丁原的声音带着酒酣耳热的洪亮,震得灯焰又是一晃,“整日埋首这些虫豸之文,岂不闷煞英雄?”他大步流星踏入,厚重的披风带起一股风,甲叶哗啦作响,“走!随某赴宴!今日犒赏北归将士,席间皆是并州虎狼!听听他们浴血的故事,比你看这死物强百倍!”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舆图一角,震得那悬挂的丝帛微微颤抖,所指之处,正是吕布曾以血火踏破的漠北某处。
吕布起身,执礼如仪,声音平稳无波:“卑职尚有五郡冬衣调拨未清,恐负明公所托。军宴酬功,正当诸位将军尽兴,卑职在此理清案牍,亦是为前方将士分忧。”
丁原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浓的不耐与一丝被拂逆的愠色。他鹰目如电,扫过吕布低垂的眼睑和案上堆积的文书,鼻翼翕张,重重哼了一声:“迂腐!不知变通!”他猛地一挥袍袖,带起的劲风几乎要扑灭案头灯火,“你便在此与这些死物为伴吧!” 言罢,再不看吕布一眼,铁甲铿锵,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裹挟着酒宴的喧哗余音,一路擂响,消失在走廊深处。
门扉合拢,将最后一丝暖意与喧嚣隔绝。书斋重归死寂,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屋外更远处军营模糊的刁斗声,如同隔世的回响。
吕布静立片刻,高大身影在幽暗灯火下投下浓重的、沉默的阴影。他缓缓走回书案,并未坐下,目光却投向房间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立着一座蒙尘的兵器架。
他踱步过去。架上,一柄环首刀斜倚,刀鞘蒙着厚厚的灰尘,鞘口处,几点暗红的锈迹如同凝固的血泪。旁边,是一面边缘略有凹陷的皮盾,皮革干裂,透着一股陈旧的汗腥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最深处,斜靠着一杆被粗麻布重重包裹的长兵,布匹上积尘如绒,唯有一端,包裹的麻布似被某种锐气无意间刺破,露出一小截冰冷、幽暗、哑光无华的戟刃尖锋——正是方天画戟!
吕布伸出手,并未去触碰戟杆,而是拂过那环首刀鞘口的锈迹。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带着铁器特有的腥气。这气息,瞬间勾连起漠北朔风卷着血腥扑面而来的记忆,耳边仿佛响起弯刀破空的尖啸、战马垂死的悲鸣、匈奴骑兵溃逃时撕心裂肺的哭嚎……那些声音,混杂着丁原方才席间的豪言与此刻这书斋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他脑中尖锐地碰撞、回响。
他猛地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目光倏地转向那幅巨大的并州舆图。丁原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粗豪的掌印。吕布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冰锥,刺穿地图上那代表漠北的广袤区域。不是模糊的仇恨,而是精准的、如同手术刀般冷静的切割——山川走向,水源分布,匈奴部落可能的冬季草场位置,狼居胥山祭天的路径……无数冰冷的数据、地貌细节、气候特征、部落迁徙规律,如同无形的洪流,自那融合的灵魂深处奔涌而出,瞬间覆盖了舆图上粗糙的线条,构建起一个无比清晰、立体的战场沙盘!
五百精骑!一个数字如同闪电劈开思维的混沌。轻装,一人三马,自雁门出塞,沿白道河谷潜行,避开匈奴主力游弋区,利用冬季暴风雪掩护,首插狼居胥山!目标:焚其祭天金人,斩其留守王庭贵人!时机……就在立春之前,匈奴防备最松懈,风雪最大时!
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可行,带着特种作战特有的精确与致命性!热血仿佛在冰冷的血管中重新奔涌、沸腾!然而下一秒,这沸腾被更深的冰寒覆盖。没有兵符,没有五百骑,甚至没有踏出这晋阳城一步的权力!他只是一个主簿,一个被钉死在案牍之间的“文吏”!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低咆的喘息,从吕布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只余下比朔风更冷的沉静。
他转身,不再看那舆图,不再看那蒙尘的兵器。重新坐回那巨大的书案之后。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拉扯得更加庞大、沉默,几乎吞噬了半间书斋的幽暗。
他取过一方黢黑沉重的石砚,拈起半截墨锭。指尖发力,沉稳而均匀地,一圈,一圈,在砚池中研磨起来。墨锭与砚石摩擦,发出低沉、均匀、持续不断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竟隐隐透出一种金铁砥砺般的锋锐,一种熔岩在地底奔涌的闷响。
浓黑的墨汁,在砚心渐渐化开,越来越稠,越来越深,沉凝如血,蓄势待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吞噬了那团被风卷走的残破帛书。唯有晋阳城头刁斗单调的敲击声,穿透厚重的黑暗,一声,又一声,如同为这深潜的蛰伏敲打着无声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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