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从一阵遥远而模糊的喧嚣中醒来的。
不是鸡鸣，也不是更夫的梆子声。
那是一种混杂着金铁交击和凄厉嘶喊的声音，像一瓢冰水，从长安城北门的方向猛地泼过来，瞬间浇熄了黎明前最后一丝静谧。
我睁开眼，侧耳倾听。
声音很远，被层层叠叠的坊墙和屋檐过滤得有些失真，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黏腻感。
很快，坊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哗啦声响。
“全城戒严！”
“金吾卫办案，所有坊门即刻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声声呵斥，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整个长安城，这座庞大而沉睡的巨兽，仿佛被这一声声命令瞬间扼住了喉咙，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住的西市，顷刻间炸了锅。
原本准备开门迎客的商铺，“砰砰砰”地又把门板给装了回去。
邻里之间，那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们，此刻都像受惊的鹌鹑，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换着彼此眼中的恐惧和猜测。
“听见了吗？北边！玄武门那边打起来了！”
“我的天爷，是太子爷要清君侧，还是秦王爷谋反了？”
“嘘！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说！”
流言像野火，在湿漉漉的晨雾中疯狂蔓延。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腥味。
我没有出去，只是掀开门帘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众生相。
很快，那些惊恐的、探寻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我这个小小的“天机阁”上。
议论的中心，也顺理成章地从国家大事，转移到了我这个街坊邻居眼中的“神棍”身上。
“喂，你们说，那姓李的小子，昨晚是不是接待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我可听见了，半夜里有马蹄声，就在他门口停的！”
“要我说，他就是个骗子！这下好了，骗到达官贵人头上了，怕是要倒大霉！”
人群中，一个声音尤其响亮，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是我的房东，张屠户。
他昨天被我用一块玉佩吓得屁滚尿流，今天一大早，眼看城里风声不对，立刻就觉得自己又行了。
他唾沫横飞地对着众人比划，仿佛自己是亲历者，掌握着第一手的绝密情报。
“我跟你们说，昨晚我看得真真的！两个反贼！一个黑得像锅底，一个满脸杀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声音提了八度。
“那小子还敢跟人家要钱！我看他是活腻歪了！现在城里戒严，肯定就是为了抓那两个反-贼！”
“他？收留反贼，同罪！等会儿金吾卫就得把他拖出去，就在这西市口，咔嚓一刀！”
张屠户用手在自己脖子上狠狠一抹，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兴奋。
周围的邻居们倒吸一口凉气，看我的眼神里，鄙夷和幸灾乐祸之外，又多了几分看死人般的怜悯。
“唉，这年轻人，看着挺机灵，怎么就想不开去搞这些歪门邪道。”
“可不是嘛，安安分分做点小买卖多好，非要当神棍。”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张屠户的房子，怕是又要空出来了。”
他们窃窃私语，像一群苍蝇，嗡嗡作响。
在他们眼里，我李景初的下场己经注定。
被牵连，被砍头，成为这场滔天巨变里，一朵无足轻重的、可笑的浪花。
他们都在等着。
等着看我被官兵从这破屋里拖出去时，会是怎样一副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
我放下门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嘈杂与恶意。
小小的卦摊内，与外界的兵荒马乱判若两界，安宁得仿佛时间都己静止。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昨晚跟李二斗智斗勇，又跟张屠户演戏，耗费了太多心神，睡得格外香甜。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我走到屋角，从米缸里舀出最后那一把米，淘洗干净，倒进那只豁了口的陶锅里。
生火，添水。
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听着锅里的水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昨晚那碗稀粥，是绝望中的果腹。
今天这碗，却是胜利前的早餐。
粥很快熬好了，米粒开花，汤汁浓稠，散发着最朴素的谷物香气。
我从坛子里夹出两根咸菜，就着滚烫的米粥，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真香。
吃饱喝足，我感觉浑身的细胞都舒展开了。
我没有急着收拾碗筷，而是慢条斯理地拿出昨晚吓唬张屠户时，他“孝敬”我的那几文钱。
钱不多，也就够买二两最粗劣的茶叶末子。
我走到隔壁王大娘的杂货铺后门，敲了敲门。
王大娘探出个脑袋，一脸紧张。
“小李啊，这当口你出来干嘛？快回去躲着！”
“王大娘，买二两茶叶。”我把铜板递过去。
王大娘愣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你还有心思喝茶？”
“天塌下来，也得喝茶不是？”我笑了笑。
王大娘哆哆嗦嗦地给我称了茶叶，收了钱，催促我赶紧回去，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
我拿着那包用油纸裹着的茶叶末子，回到了我的“天机阁”。
我找出那个缺了口的破碗，用心地清洗干净。
又找出李世民昨晚喝水用过的那个，一并洗了。
然后，我学着记忆里古装剧的样子，生起小小的炭火，架上陶锅，将茶叶末子投了进去。
烹煮。
很快，一股粗糙却浓郁的茶香，混杂着水汽，袅袅升腾，在小小的卦摊里弥漫开来。
这味道算不上好闻，带着一股苦涩的焦糊味。
但在此时此刻，它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所有的混乱、杀伐、恐惧，都隔绝在外。
我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又将另一只碗斟满，放在对面的空位上。
仿佛在等待一位不存在的客人。
我端起茶碗，吹开漂浮的茶末，轻轻呷了一口。
苦，涩。
但入喉之后，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风暴中心的片刻宁静。
整座长安城都在颤抖，只有我这里，岁月静好。
这种感觉，真他娘的带劲。
当然，表面上的淡定，全是装出来的。
我的内心，此刻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进行着盘算。
玄武门之变！
这可是大唐历史上最惊心动魄、最关键的一场政变。
我清楚地记得，历史上的李世民，赢得何其惊险。
他几乎是赌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带着区区数百亲信，去搏一个看不清的未来。
过程中充满了各种意外。
箭矢射偏，坐骑受惊，差点被李元吉用弓弦勒死。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历史都将被彻底改写。
现在，有了我的“神启”，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内，需得宫中臂助，稳住陛下。”
“外，必先掌玄武门禁军之权！”
“以雷霆之势，行霹雳手段！”
我给出的这几条，可以说是刀刀见血，首指核心。
只要李世民的脑子没进水，照着我说的去做，成功的概率至少能从原来的五成，提升到九成！
他应该会更顺利，伤亡会更小，后续的政治动荡也会更容易平息。
那么，问题来了。
事成之后，我该如何兑现我的利益？
李世民承诺的“万金”，还有重修“天机阁”，这都是白纸黑字……哦不，是口头承诺。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
他会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这个可能性不大。
一来，我现在在他眼里，是能“洞察天机”的活神仙，他对我更多的是敬畏。在根基未稳之前，他不敢轻易动我。
二来，我表现出的态度是“求财不求权”，这恰好能让他安心。一个只爱钱的神棍，总比一个野心勃勃的谋士要安全得多。
所以，关键在于如何保持一个安全又有利可图的距离。
不能太近，近了容易被卷进政治漩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那“绝不参政”的铁律可不是说着玩的。
也不能太远，远了怎么薅羊毛？怎么实现我搞钱、娶老婆的终极人生目标？
这是一个技术活。
得把他塑造成我的长期饭票，我的头号每一次出手，都要收取高昂的费用。
不仅要钱，还要人情，要特权。
比如，垄断某种商品的经营权？比如，给我几块风水宝地当地契？
嘿嘿，未来可期啊。
我的人生三大目标，正在稳步实现第一步。
搞钱！
等有了钱，娶他个七八房漂亮老婆，买上几百亩地，雇上一大帮丫鬟仆人，天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这小日子，神仙来了都不换！
我正美滋滋地盘算着，门帘“哗啦”一声，又被掀开了。
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以为又是哪个不开眼的邻居想来刺探军情。
“茶水十文一碗，概不赊账。”
我懒洋洋地说道。
然而，门口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声音。
只有一阵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喘息。
我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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