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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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师生

 

群臣告退,乾清宫瞬间空寂下来,只剩下香炉中袅袅青烟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奏对,仿佛耗尽了殿内所有的喧嚣,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沉重。

首辅孙承宗并未随众人离去,他苍老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寂,浑浊的目光望向御座上那位年轻却己显出无比疲惫与孤独的帝王。

朱由校挥退了所有内侍,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他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脸上那层钢铁般的决绝面具缓缓褪去,露出底下深深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之下,对着孙承宗深深一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尊重:“孙师傅,留步。方才殿上,诸议纷纭,言辞或有激烈,非朕不敬老臣,实乃国事艰难,不得不行非常之策。师傅乃三朝元老,国之柱石,还望师傅……教我。”

这一声“孙师傅”,一句“教我”,让孙承宗心头剧震,眼眶瞬间

他急忙还以大礼:“陛下折煞老臣!陛下心怀社稷,锐意革新,老朽感佩莫名!只是……”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君主眼中深藏的忧虑,声音带着恳切

“只是陛下今日所定之策,牵动天下根本,老臣忧心如焚,恐其……操之过急,反生不测啊!”

朱由校扶起孙承宗,引至一旁的锦墩坐下,自己也搬了个小凳坐在对面,姿态近乎执弟子礼。

他苦笑道:“师傅之忧,朕岂不知?然辽东皇太极如饿狼环伺,稍得喘息便欲反噬;

江南膏腴之地,赋税十不存五,国库空虚如洗;

吏治腐败,胥吏横行,民怨沸腾如鼎……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夜夜难眠!

张江陵(张居正)十年之功,稍解困局,然其身后如何?人亡政息!朕若不趁此大胜之威,以铁腕犁庭扫穴,待各方势力缓过气来,互相勾结,这新政,便再无推行之可能!届时,大明危矣!”

孙承宗看着朱由校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与洞察,心中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知皇帝所言句句是血泪现实?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苦心,老臣明白。然,西大新政齐发,其势太猛,其锋太利,江南乃至天下士绅官吏,必然视陛下如寇仇!

杨涟纵有尚方宝剑,骆养性纵有锦衣鹰犬,然江南千里之地,豪强林立,宗族盘踞,水路纵横,海寇出没……五千私兵或可弹压,然若激起十数府县遍地烽烟,官绅胥吏联手作乱,勾结倭寇海盗,切断漕运,则东南半壁糜烂,京师粮道断绝,辽东大军顿成无根之萍!此乃倾覆之祸,非老臣危言耸听啊!”

朱由校神色凝重,并未反驳。孙承宗指出的,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他沉声道:“师傅所言,乃心腹大患。朕亦思虑良久。故欲与师傅议定几项预案,以求亡羊补牢,或可稍解其厄。”

“其一,分化瓦解,区别对待,予士绅一线生机!”朱由校目光深邃,“‘官绅一体纳粮’势在必行,此乃公平之基。然,朕非不通情理,亦知寒窗苦读不易。

朕意,可依官员品级(含致仕者)、进士、举人、生员等级别,设定‘免税田额’!

如一品大员或进士,可免一百亩田赋;举人八十亩;生员五十亩;致仕官员依原品级递减。此额内田亩,免其田赋及摊入之丁银。额内免税,额外科征!

此举,可保清廉小官、寒门士子基本生计,不至于因新政而倾家荡产,亦能分化士绅阶层,使其中下层不致尽数倒向豪强。

此乃‘开一面之网’,望其迷途知返。”

孙承宗眼中精光一闪,捻须沉吟:“陛下此策甚善!恩威并施,留有转圜。老臣以为,免税额度还可细分,如京官、地方官、致仕年限等,务求相对公允,使其有‘皇恩浩荡’之感,而非一味剥夺。

然,此策关键在‘额度’设定及执行之严,须严防豪强借名下生员、举人名额分摊田产,虚占免税额度。”

“师傅提醒的是,细则由户部会同吏部、礼部详议,务必堵死漏洞!”朱由校点头,随即抛出更重磅的交换条件

“其二,厘清财源,划分权责,以安户部及天下之心!”

他目光灼灼:“朕深知,新政推行,尤其是‘官吏一体化’厚给俸禄、整训新军、重建水师、辽东屯守,皆需海量钱粮支撑!若全赖户部国库,纵有清丈、摊丁、火耗归公之利,亦恐入不敷出,且易生掣肘。”

“朕意,自即日起,皇室內帑,与户部国库,彻底分账!”

“一、废除金花银及一切皇室向户部索要之例!朕之内帑,不再取户部一钱一粮!”

“二、天下田亩所征正赋(含摊入丁银)、人丁盐钞等传统农业税收,尽归户部国库!

国库专司,官员(含新设吏员)俸禄、驿站运转、河工水利、赈灾济民、科举教育及部分常备军维持费用。朕绝不挪用!”

“三、盐、铁、茶、矿等专营之利,及新增商税(含市舶司关税),划归皇室內帑!

內帑专司,新军(天雄军模式)招募、训练、装备;水师建造、维护、作战;格致院研发;情报侦缉(锦衣卫);战时特别军费及对藩属赏赐等!”

“户部掌民生国本,內帑掌强兵利器!朕以内帑承担最耗钱粮之扩军、强军、研发重任,不使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此乃朕之诚意,亦为换取新政推行之基石!”

孙承宗闻言,猛地站起身,激动得胡须微颤!这简首是划时代的财政改革!

将皇室消费与军国大计分离,明确划分财源权责,不仅能极大缓解国库压力,更能堵住文官集团攻击皇帝“穷兵黩武”、“与民争利”的口实!尤其将最烧钱的军事和研发划归内帑,户部专责相对稳定的民生和俸禄,大大降低了新政的财政风险。这需要皇帝极大的魄力和对自身享乐的克制!

“陛下……陛下圣明烛照!此策……此策实乃固本安邦之良方!”孙承宗由衷赞叹

“若能行此分账,老臣……老臣对户部压力骤减,对新政推行之信心,陡增数倍!天下有识之士,亦当感佩陛下为国之公心!”

朱由校摆摆手,示意孙承宗坐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诚的笑意:“师傅过誉了。朕非尧舜,亦知皇室用度浩繁。然国事至此,朕若仍贪图享乐,与那亡国之君何异?內帑之入,取自专营商税,取之有道,用之有方,足矣。” 他话锋一转,神色复归凝重,“然,预案之三,便是师傅最忧心的——江南若真糜烂,遍地烽烟,如何应对?”

君臣二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力。

“老臣以为,”孙承宗缓缓道,声音带着决绝,“需做最坏打算,行三步棋!”

“一、辽东锁链不可松!卢象升、满桂所部,乃天下精锐,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无论江南如何,辽东防线绝不可抽空!需严令卢象升,加固镇北关,锁死皇太极,使其不得南下半步!必要时,可授其临机专断之权,对赫图阿拉施以有限反制,使其自顾不暇!”

“二、京畿根本不可动!孙应元所练新军及京营核心,必须牢牢拱卫京师,震慑北方!绝不可轻调南下!”

“三、平乱之兵,需另起炉灶!*陛下可密令登莱巡抚袁可立,以水师护卫,招募闽浙赣等处与江南豪强无瓜葛之山民、矿徒、海民,以‘备倭’、‘清剿海盗’为名,于登莱、或福建某隐蔽处,组建一支完全忠于陛下、装备新式火器之‘平南新军’!粮饷器械,由陛下內帑首供!此军不隶兵部,不受地方节制,专为弹压江南巨变而备!若江南无事,此军可为日后收复台湾、清剿海寇之基;若江南有变,此军便是陛下首插心腹的利剑!”

朱由校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好!好一个‘另起炉灶’!此策甚合朕意!朕即刻密令骆养性与徐光启,调拨格致院库存新式火器,秘密运往登莱!袁可立老成持重,忠贞可靠,可托付此事!此军,便命名为‘靖海军’!”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思路越发清晰,“同时,命杨涟在江南,除铁腕镇压外,务必重点笼络分化中小地主、寒门士子及部分受够豪强盘剥的商贾!许以清丈后产权保障、新法公平之利!在江南内部,培养新政之基!”

孙承宗看着眼前这位运筹帷幄、心思缜密的年轻君主,心中感慨万千。

他深深一揖:“陛下思虑周详,老臣拜服。有此预案,老臣心中稍安。然……”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虑与托付

“老臣年迈,恐时日无多。新政之路,荆棘密布,血火交织。陛下……万望珍重龙体!此大明江山之重,黎民百姓之望,尽系于陛下一身!”

朱由校扶住孙承宗,感受到老臣手上传来的冰凉与微颤,心中亦是一酸。

他郑重道:“师傅放心,朕省得。朕非孤身一人,有师傅,有卢象升、孙应元、杨涟、徐光启等忠臣良将,有千千万万渴望太平的百姓!纵有千难万险,朕亦当一往无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师傅,烦请替朕拟一道密旨:若江南事急,朕……或需御驾亲征!届时,京师,便托付给师傅了!”

孙承宗浑身一震,老泪纵横,再次深深拜下:“老臣……万死不辞!必以残躯,护我大明国本!”

乾清宫的烛火,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他们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臣,一个是锐意革新的少帝,在帝国命运的关键节点,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深谋远虑的谈话。

朱由校放下了帝王的绝对权威,展现了政治上的妥协智慧和未雨绸缪的杀伐决断;

孙承宗则放下了对新政的激烈反对,转而以老成谋国的经验,为皇帝查漏补缺,筹划最险恶的预案。

君臣之间,达成了某种超越政见的、为江山社稷共同担当的默契。

然而,平静之下,江南的风暴己在酝酿,那支秘密组建的“靖海军”,将成为朱由校应对这场关乎国运的豪赌中,最后也是最锋利的一张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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