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建奴大营
努尔哈赤的汗帐,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祥气息的茧。
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帐外呼啸的风雪,却隔不开帐内那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死寂。
曾经叱咤风云、令整个辽东大地为之战栗的后金天命汗,此刻却像一头被岁月和伤痛共同击倒的垂暮雄狮,深陷在厚厚的、染着暗红斑驳的雪白熊皮褥子里。他的脸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如同金箔蒙尘,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
宁远城头那惊天动地的一炮,不仅彻底粉碎了他野战无敌的神话,更有一块来自地狱般的炮车碎片,带着灼热与毁灭,深深楔入了他左侧胸肋之间。纵然萨满的诡异咒语在帐内回荡了无数遍,纵然随军医者用尽了金疮药和猛药,那可怕的伤口依旧狰狞地红肿溃烂,黄白的脓液不断渗出,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时断时续地折磨着他,将他强悍的生命力一丝丝抽离。
那曾经睥睨天下的生命之火,此刻在寒风中摇曳欲熄。
帐内,西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以及几位手握重兵的旗主、心腹重臣,如同沉默的石像,分列在汗榻两侧。摇曳的牛油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帐壁上,更添几分诡谲。
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凝重,忧虑之下,是极力掩饰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的不甘、算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蠢蠢欲动。
努尔哈赤的重伤垂危,如同一块万钧巨石,狠狠砸入后金看似稳固的权力深潭,瞬间激起了汹涌而致命的暗流漩涡!
“父汗……”大贝勒代善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上前半步,声音带着刻意的忧惧与沉重,“明狗凭坚城利炮,狡诈异常……如今风雪肆虐,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儿臣斗胆恳请父汗,不如……暂且退兵?待父汗龙体康复,春暖雪融,再挥师南下,必能一雪前耻……”他的话语带着试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榻上的父亲和身旁的兄弟。
“退兵?!”
仿佛被这两个字刺痛,榻上的努尔哈赤猛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珠!那双曾经令敌人肝胆俱裂的鹰目,此刻虽布满血丝,却依旧射出令人心悸的锐利寒光!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蜡黄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威严
“朕……朕十三副遗甲起兵……纵横辽东……白山黑水……何……尝一败?!今日……竟……竟被孙承宗老匹夫……阻于……区区宁远城下……损兵……折将……奇耻大辱……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如同重锤,打断了他愤怒的咆哮,让他蜷缩在熊皮中剧烈颤抖,大口喘息,嘴角甚至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
“大汗息怒!保重龙体为要!” 西贝勒皇太极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姿态无比恭谨地扶住努尔哈赤颤抖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巧妙地阻止了他妄动。
他低垂着眼帘,掩盖住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冰冷而锐利的异样光芒,声音低沉而富有说服力:“大哥所言,句句肺腑,皆是担忧大汗贵体。宁远小挫,于我大金根基,不过皮毛之损。然明军新得小胜,气焰正炽,兼有坚城巨炮为恃,孙承宗老谋深算,确非急切可破之敌。儿臣以为……”
他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个人的耳中,“不若……暂避其锋,徐徐后撤,退守辽阳、沈阳腹地,一则可使大汗于安稳处静心调养,龙体早日康复;二则……”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代善、阿敏等人,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亦可示敌以弱,诱那孙承宗骄兵冒进,离其巢穴!待其野战之时,我八旗铁骑自可发挥所长,以雷霆之势围而歼之!此乃以退为进,以空间换战机之上上策!”
皇太极的话语,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退兵的无奈与战略的主动、对父汗的孝心与对敌人的算计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既给了暴怒中的努尔哈赤一个体面的台阶,更在不动声色间,将自己的战略主张和深谋远虑展露无遗。
代善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这“示弱诱敌”之说,但看到努尔哈赤喘息稍平,浑浊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思索与意动之色,他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脸色更加阴沉。
阿敏抱着双臂,粗犷的脸上肌肉抽动,目光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之间游移,显然在权衡这退兵的得失与自己能捞到的好处。
莽古尔泰则瞪圆了眼睛,鼻孔翕张,似乎对退兵感到憋屈,却又慑于努尔哈赤的积威和皇太极话语中的分量,只能重重哼了一声。
努尔哈赤喘息良久,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那致命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他疲惫地闭上沉重的眼皮,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皇太极的话,如同冰冷的泉水,浇熄了他心中不甘的狂怒之火。他何尝不知宁远己成铜墙铁壁?何尝不知自己这残躯己如风中残烛?皇太极的“上上策”,剥开那层华丽的战略外衣,就是当下唯一现实的选择。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挥,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却带着一代枭雄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传朕……旨意……大军……徐徐后撤……退守……辽沈……军务……由……由皇太极……代善……统摄……阿敏……莽古尔泰……辅之……务必……稳妥……”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骤然滴入一滴冰水!
帐内死寂的空气瞬间被无形的爆炸撕裂!
代善作为长子,名义上的第一继承人,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下颌咬得咯咯作响,看向皇太极的目光复杂难明。
阿敏眼中精光爆闪,一丝不甘和桀骜掠过,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莽古尔泰更是喉结滚动,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显然对“辅之”的排名极为不满。
唯有皇太极,在众人目光聚焦下,依旧面沉似水,仿佛古井无波,他深深躬身,无比恭顺地应道:“儿臣领旨!定不负父汗重托!”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抹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光芒,却亮得惊人,几乎要刺破那层恭顺的伪装!
汗位的归属,权力的天平,伴随着这支疲惫大军的徐徐北撤,己然在漫天风雪中,拉开了一场充满血腥与变数的残酷序幕!后金这台轰鸣运转的战争巨兽,因它缔造者的轰然倾颓,第一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运转不畅的刺耳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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