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晚自习，学校的教学楼几乎空了。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早就停了，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偶尔的脚步声亮了又灭，只有苏瑶班靠窗的位置还亮着盏灯，苏瑶趴在堆满习题册的桌上，笔尖在数学试卷上顿了顿，又用力划掉刚写下的辅助线。
窗外的风卷着碎雪敲玻璃，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苏瑶抬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落在桌角那个掉漆的保温杯上——是继父上周顺手丢给她的，说“厂里发的，我不用”，杯底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机油印。继父对她的态度仿佛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还不走？”肖然抱着篮球从后门探进头来，运动服拉链敞着，鼻尖冻得通红，“食堂都关门了，我妈让我带了饺子，要不要去我家吃点？”
苏瑶摇摇头，把试卷翻到下一页：“还有两张卷没写完。”
肖然走进来，把篮球往空桌上一放，发出“咚”的闷响。他是林宇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是这半年来，唯一知道她和林宇闹僵的人。“阿姨……你继父没催你回家？”他没话找话地踢了踢桌腿，目光扫过她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红绳——是去年夏天和林宇去海边时，在夜市买的情侣款。
苏瑶的笔尖顿了顿。继父今晚应该又在厂里值班，或者和朋友打牌，这个家有没有她在，好像没什么区别。她低头盯着试卷上的函数图像，声音轻得像叹气：“不用管我。”
肖然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苏瑶瞥见他微信置顶的头像——是林宇在米兰的自拍，背景里有座尖顶教堂，他举着个冰淇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个……”肖然点开视频通话，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突然把手机往苏瑶面前一递，“林宇刚才发消息说想看看教室，你帮我举着呗？”
苏瑶刚想躲开，屏幕里己经跳出了林宇的脸。
米兰的背景是深夜，他那边的窗户没关严，能看到远处模糊的灯火。林宇穿着件灰色卫衣，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看到镜头里的苏瑶时，他手里的马克笔“啪嗒”掉在桌上，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瑶瑶？”
苏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想把脸转开，却被肖然按住了肩膀。“你俩聊，我去楼下买瓶水。”肖然冲林宇挤了挤眼，抓起篮球溜得飞快，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俩的呼吸声，隔着七千多公里的时差，在听筒里交织成细碎的沙沙声。苏瑶盯着试卷上的错题，耳朵却像被磁铁吸住，牢牢粘在那串呼吸声里。
“还在做题？”林宇的声音软下来，“不是说好了晚上别熬太晚吗？”
这句熟悉的叮嘱像根针，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冷漠。去年这个时候，他总在晚自习后堵她，把热牛奶塞进她手里，抢走她的习题册说“再做要变机器人了”，然后拉着她绕操场走圈，讲他新画的建筑草图。
苏瑶没说话，指尖却悄悄蜷缩起来。上周清理黑名单时，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个熟悉的头像拖了出来，只是一首没敢发消息，像藏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肖然说你最近总在教室待到很晚。”林宇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天冷，别总穿那件旧羽绒服，我让肖然给你带了件新的……”
“不用。”苏瑶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不冷。”
屏幕里的林宇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弯起来，像她画过无数次的抛物线。“还在生我气？”他往镜头前凑了凑，背景里露出半张画纸，“你看这个。”
他把画纸转过来，镜头有点晃，苏瑶却一眼看清了——是她的自画像，用炭笔勾勒的侧脸，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嘴角微微翘着，是去年在海边时的样子。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海浪符号，是他们俩才懂的暗号。
“画了三个晚上。”林宇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发丝，“总觉得哪里不对，肖然说你现在留了刘海，我又补了两笔。”
苏瑶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想起去年夏天在海边，林宇背着她踩水，浪花溅湿了他的白T恤，他却举着相机说“要把苏瑶最傻的样子拍下来”。后来那张照片被他洗出来，塞进她的日记本，背面写着“等我去米兰学了构图，给你拍更好看的”。
“瑶瑶，”林宇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认真，“我没忘了答应你的事。”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
“等我进修结束，马上就回去。”他拿起画纸，让她看清背面的字——是行潦草的意大利语，旁边用中文标着注音：“我会回来的，等我。”依旧是林宇温柔的语气。
“肖然说你想考上海的设计学院。”他继续说，“我查过了，他们和米兰理工有合作项目，等你考上，我们……”
“林宇。”苏瑶打断他，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异常清晰，“我没在生你气。”
屏幕里的人愣住了，随即眼底涌起点点星光。“我知道。”他的声音也哑了，“肖然说，你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了。”
苏瑶的脸瞬间烧起来，原来肖然早就出卖了她。她刚想辩解，教室门被推开，肖然揣着个牛皮纸包走进来，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诺，林宇寄给你的，说是新年礼物。”
纸包用枫叶形状的丝带系着，打开后，里面是本硬壳相册。第一页就是那张海边的照片——她蹲在沙滩上捡贝壳，裙摆被海浪打湿了一角，背后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而拍照的林宇，半个身子藏在礁石后，只露出双笑弯的眼睛。
相册里还有很多照片：她趴在画室睡觉的样子，他偷拍的她解不出题时皱起的眉头，甚至有张她自己都忘了的、在运动会终点线冲他比耶的抓拍。每张照片背面都有日期，从高二春天，一首到他去米兰前的最后一天。
“他说怕你忘了这些。”肖然挠挠头，“其实他每天都在翻你的朋友圈，虽然你早就不更新了。”
苏瑶摸着照片上被海浪打湿的裙摆，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林宇在沙滩上画的爱心，被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过，他却拉着她的手说“等我回来，我们画个不会被冲走的”。
“我要回去了。”苏瑶合上相册，声音轻快了些，“再不走赶不上末班车了。”
林宇在屏幕里挥挥手：“路上小心，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这句带着试探的叮嘱，让苏瑶的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她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出教室时，肖然追上来，把件全新的羽绒服塞给她：“林宇特意让我买的，说你怕冷。”
回家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苏瑶抱着相册靠窗坐，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小小的水痕。手机震了震，是林宇发来的消息：“相册最后一页有惊喜。”
她翻开最后一页，夹着张米兰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个地址，旁边写着：“等你来了，我带你去这里看日落。”
推开门时，客厅的灯是暗的。继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按得噼啪响，看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苏瑶把羽绒服挂在门口，踮着脚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的瞬间，才敢把嘴角的笑意放出来。
她趴在书桌上，对着那张地图看了很久，然后翻开模拟卷，笔尖在“目标院校”那栏，郑重地填上“上海设计学院”。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的声响，紧接着，漫天烟花在夜空炸开，红的、黄的、紫的，像一场盛大的告白。
苏瑶冲到窗边，看见楼下的空地上，肖然举着烟花筒朝她挥手，手机屏幕亮着，显然在和林宇视频。她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林宇发来的消息：“看到了吗？托肖然放的，说你家窗台能看见。”
紧接着又是一条：“等我回来，带你去看真正的烟花，在米兰大教堂前。”
苏瑶看着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烟花，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很久，终于发过去两个字：“好啊。”她心里默念:“林宇我一定会等你的。”
烟花还在继续，照亮了她书桌上的模拟卷，也照亮了少女眼里重新燃起的光。这个冷清的除夕夜，因为跨越山海的牵挂，因为悄悄重启的联系，突然变得温暖起来。苏瑶知道，那些被误会和距离暂时隔开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而她和林宇的未来，正像这漫天烟花，在黑暗里铺展开最明亮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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