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机沉重的“哐当”声穿透薄墙，隐隐传来，仿佛一颗沉重的心脏在隔壁跳动。与之相对的，是隔间内高频电流过载般的滋滋声，细碎、急促，如同濒临熔断前的哀鸣，在这狭小的堆满电子垃圾的空间里格外刺耳。空气里弥漫着老式设备温热的臭氧味、电路板微焦的树脂味，以及…滚烫的人汗味。
韩磊几乎是匍匐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那台嗡嗡震颤、积满油灰的主机机箱。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无法冷却他头颅内部滚沸的风暴。汗水不断从发根渗出，汇聚成蜿蜒的小溪，沿着太阳穴流下，砸在蒙尘的机箱外壳上，迅速洇开一小片的深渍。
他的双手，青筋虬结，像焊死的机械臂，一只死死按住不断发出高频啸叫的服务器机壳，另一只紧紧压着那台接入了服务器输出端口的老式针式打印机——这是一次荒诞而孤注一掷的连接。打印头撞击色带的咔哒声是他心率的倒计时，而服务器的嗡鸣则是风暴引擎的低吼。
一根表面老化皲裂、颜色褪成土黄的电话线，如同一条垂死的、连接着地狱的脐带，从老式调制解调器延伸出来，钻过墙角的破洞，消失在通往厂区外部管道井的黑暗里。这是唯一没有被郝昭那坚固如精神堡垒般的“防火墙”完全覆盖的管道，信息传输的老旧遗迹，是他们这趟亡命之旅最后的跳板。
目标清晰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孔涛覆盖在保卫科仓库及周边的“坚壁”：摄像头、红外报警器、信号传输节点组成的无形监牢。
叶老六盘踞在小广场核心的“蚀脑”中枢：那辆正在不断辐射扭曲精神光锥的投影车。
摧毁它们。在那一瞬间，撕开一道口子。
韩磊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球里血丝密布。他强迫自己再次进入那冰冷而狂暴的数据想象空间。在他的意识里，孔涛的“防火墙”具象化为一座由无数旋转咬合的精密齿轮、流淌着逻辑光泽的半透明数据护盾、以及层层叠叠的校验码闸门组成的、无法望到顶端的钢铁巨城。坚固、高效、循环完美。
而他要做的，是将自己的意志作为导火索，点燃、引爆“杨修·鸡肋：信息熵爆裂”——一股由海量自我矛盾的数据指令、精心编织的逻辑谬误、无限循环的死锁悖论、以及纯粹为了混乱而存在的病毒碎片融合而成的、彻头彻尾的信息天灾！这是一股无法被“理解”和“过滤”的纯粹混乱能量，如同疯狂而无序的洪水，唯一的杀伤力就在于其体量和矛盾性足以撑爆任何逻辑容器！
想象着那洪水冲击钢城的景象，韩磊的胃部一阵抽搐，喉咙泛起强烈的恶心感。这不是技术对抗，这是一场精神层面上的自杀式攻击！洪水咆哮的源头，就是他的大脑。一旦释放，当洪水与那坚不可摧的壁垒相撞的瞬间，恐怖的冲击力将不可避免地沿着这条精神的连接线——他的双手——逆流而上，狠狠砸在他的意识中枢！
失败的后果？
洪流被城墙完美疏导、化解，自身暴露，引来灭顶打击。
洪流冲击城墙不成，反噬自身…轻则剧烈头痛，意识受损；重则…颅内如被风暴肆虐，脑死亡！
成功呢？
洪流瞬间冲垮城墙（监控系统），但随之而来的反噬也可能首接将其碾成碎片！
冷汗又一次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
他试图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攻击路径，寻找孔涛“防火墙”那近乎完美的逻辑循环中，是否存在着哪怕一丝的冗余。一个可以瞬间投入最大混乱量的爆破点？任何一个看似微小的“重复校验”、“备份调用”、“多线程反馈延迟”？
无数细碎的片段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闪现、切割：
孙师傅失足落水前被模糊监控拍到的最后画面——那推搡的、来自黑暗中的手。
赵铁锤在检察院门前，信念之矛被许攸洞察打断时，那愤怒不甘、轰然倒地的巨大身影。
李红梅蜷缩在角落，苍白的脸上那双被绝望和希望同时熬煎的眼睛。
自己被报社总编扔在桌子上的稿子，上面冰冷划定的禁区线，一次次被孔涛加固的网络壁垒挡回的无力感……
这些滚烫的耻辱与愤怒，像泼进熔炉的滚油，瞬间点燃了恐惧，将其锻造成一种不顾一切、焚烧自我的决绝。“管它有没有！堵上全部！撑爆它！” 一股近乎疯狂的意念在他脑中咆哮。他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冰凉的金属上滑脱。
隔间的门开着一道缝。李红梅和钱小川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佝偻的、如同承受着千斤重担的背影。
李红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专注。庞统印记让她清晰地“看”到韩磊的状态——那不是简单的紧张或疲惫，而是在他的精神识海中，一股由纯粹混乱数据构成的、炽亮到发白的、狂暴旋转的漩涡星云正在急剧膨胀！漩涡的边缘己经触及识海的边界，发出危险的呻吟，每一次旋臂的扰动，都给韩磊的神经带来真实的、撕裂般的剧痛。这星云蕴含的力量足以撼动壁垒，但它就像一个随时会失控的微型超新星，在绽放毁灭光芒的同时，自身也会走向彻底的湮灭。
她的心如坠冰窟，却又被一股更深的痛楚绞紧。她清楚地看着韩磊正站在崩溃的边缘，要用自己年轻的大脑作为引信和祭品，去点燃这场注定伤人伤己的爆炸。她没有出声，无法劝阻，甚至不能给予一个安慰的眼神。任何一丝多余的信息扰动，此刻对韩磊来说，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提前引爆炸弹的那粒火星。
钱小川也屏着呼吸，他能看到韩磊背脊上汗湿的衣衫勾勒出的嶙峋线条和不受控制的痉挛。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几张“自燃”纸条——他为自己准备的最终手段。他清楚地知道，韩磊承受的，是与他车毁人伤截然不同，却同样惨烈的未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设备尖啸的电流声和韩磊压抑痛苦的、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就在这时，在遥远的城市另一头——某个布置着诸多闪烁屏幕、泛着幽蓝冷光的空间里。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银河般缓缓流淌，象征着孔涛覆盖下的坚固信息王国。
孔涛，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他那几乎与电脑系统融为一体的感知，捕捉到了庞大有序的信息洪流背景噪音下，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毛刺”般的杂波。如同完美镜面上落下的一粒微小尘埃，几乎无法察觉，却真实地刺激了他敏锐的神经末梢。
不是主干网。不是任何己知接入点。
像是一道源自下水管道的叹息。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个键。几块代表骨干路由和核心政府网络节点的屏幕，亮度似乎无形中提升了一丝，监控强度被悄然拉高。但他依旧无法精确定位那道杂音的来源，那感觉就像在一片混沌的阴影里，听到了某个危险的开关被缓缓扳动的、极其轻微的“咔嗒”声，却又找不到那开关到底藏在哪里。
不安。像一片微小的毒菌，开始在他精准构筑的数据壁垒深处悄然滋生。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扫描光束，扫过错综复杂的网络拓扑图，最终停留在几个代表老旧厂区通讯线路的非重点标记点上，若有所思。
隔间内。韩磊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杨修烙印的“机辩”灵光——一个并非逻辑漏洞的突破点！一个纯粹靠暴力运算量制造的冲击点！孔涛的系统为了实时更新海量监控画面和处理信息流，必然在某一特定时刻（比如每秒的第XX毫秒！）会有一个微小的资源冗余用于并行数据整理…
够了！
他不再犹豫。如同即将跃入深渊的殉道者，他深深吸了一口充满焦臭味和绝望味道的空气，肺叶鼓胀到极限。剧烈颤抖的双手陡然稳如磐石，死死地、不留一丝缝隙地重新按在那冰凉的、象征着他生命通道和死亡绞盘的主机与服务器外壳之上。机身的震动顺着他的手臂首抵心脏。他的眼神，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点燃毁灭的疯狂与释然。
风暴的按钮，在他血肉与意志的交融下，即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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