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字特有的、混合着油墨的沉重金属气味,混杂着纸张微微受潮后散发的浅淡霉味,在狭小的印刷车间里凝滞发酵,形成一股独特而刺鼻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也沾染了这凝固的味道,流动变得异常粘稠、缓慢。头顶那盏不到西十瓦的白炽灯泡,悬在布满油污的电线上,顽强却吝啬地泼洒下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轮廓,却无法照亮任何角落的浓重阴影。
钱小川就站在这片昏光与阴影交界的核心,那台老迈的平台印刷机旁。这曾是他赖以为生、也带来无数苦乐的老伙计,如今更像一匹待宰的病牛,发出沉闷、疲惫、带着摩擦噪音的“哐…吱…哐…吱…”声,每一次转动都像在呻吟。
他微微弓着腰,如同进行着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又或是一位虔诚的祭祀在操持某种古老的秘仪。布满油渍和细小伤口的手指,小心地调整着铅字模板的位置。那上面,是用冰冷、毫无温度的宋体字排出的尖利控诉——这些内容,是昨夜在李红梅极致的冷静剖析下,从模糊流水单、附件、秦师傅以耳聋为代价的警告、以及王建国笔记里那些被鲜血浸泡过的碎片中,淬炼出来的、能刺穿伪装的利矛。
【国有土地非法转让确认时间点:[XX年XX月XX日]】
【资产转移异常路径:云钢实业资产评估报告附件[NO.XY-87-K] → 巨江集团内部账户转移流水(关联方:[某匿名离岸公司代码]) → …】
【签名鉴定异常:比对样本A(王建国厂长签署文件)& 样本B(吴世豪、刘天彪资产批文)& 样本C(陆云舟调查卷宗关键页)——结论:存在高度一致性模仿笔迹,鉴定非本人签署概率:[98.73%](技术科老秦生前留档手稿摘录)】
【关键人物链条:吴世豪(利益核心)←刘天彪(白手套/政策执行)←陆云舟(程序合法化保障/证据链篡改)】
【秦正刚(前技术科长)遗言警示:[原始流单为铁证!程序篡改必有裂痕!关注资产附件[技术参数]-[公式推算逻辑],关键比对项:[A]-[Δ]值超异常范围!]]】
黑亮的油墨在墨棍均匀的滚动下,带着粘稠的重量感,被精确地挤压、涂抹到凸起的铅字表面,随即在纸张被滚筒强有力地压上模板的瞬间——“刷”地一声轻响,清晰锐利甚至带着某种暴力烙印感的字迹便己拓印在雪白粗糙的纸面上。
每一张纸落下来,钱小川的手都近乎本能地拂过那尚有微微余温的纸面。那不是检查墨迹是否均匀的工匠动作,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献祭的郑重。当他发动“田畴·传薪:信息不可磨灭印记”时,没有任何声光电的绚烂效果。只有在那瞬间,他的眼神会变得极其深邃,仿佛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通过指尖,注入纸纤维的每一个孔隙,融入那些未干的墨迹深处。如同古老的萨满将不灭的灵魂刻入图腾。这些信息,被赋予了超越物理载体的“存在”——一种概念上的“不灭”。
“成了?”李红梅坐在角落一张瘸腿板凳上,身前堆着需要折叠的印好传单。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中听出一丝疲惫的沙哑。折叠的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棱角分明。但她的目光,每一次扫过钱小川俯身工作的背影、扫过机器沉重运作的姿态,眼底那抹深藏的忧虑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池水,泛起微澜。她看到了钱小川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以及专注背后沉淀的决绝——那是向死而生的眼神。
“成了。”钱小川没有回头,拿起最新落下的一张,对着昏暗的灯光。墨迹乌黑发亮。“这些字,”他的声音在机器的噪音里显得异常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预言感,“就算被撕成碎片,扔进火里烧成灰,它们……死不了。只要还有人记得孙师傅,记得秦师傅遭过的罪,记得赵铁锤还在里面…”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透出寒气,“…在某一天,当大家心里的那股血还热着的时候,它们就会从灰烬里、从水渍里、从墙缝里,爬出来!像索命的鬼,去找该找的人!”他手指用力点在那三个刺眼的名字上——吴世豪、刘天彪、陆云舟。
李红梅折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她沉默地继续着,一张,又一张。油墨的气息首冲鼻腔。庞统印记让她清晰地认知到钱小川能力的本质——一种依托于“集体情感共振”和“正义诉求共鸣”才能最终“显灵”的存在。它在绝望中种下希望,但这种希望的萌芽何其脆弱。然而,这是此刻唯一能穿透孔涛的信息封锁、对抗叶老六记忆扭曲的武器,虽然这武器需要战友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去投递。
旁边隔间的门开着。韩磊就在那堆满废旧电路板和缠绕线缆的小空间里。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一台嗡嗡作响的旧服务器主机外壳,双手死死按住它和旁边一台同样老旧发出高频电流声的调制解调器。后背的衬衫己经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凸起的脊椎骨上。临时搭建的系统如同一具刚刚被赋予生气的弗兰肯斯坦怪物,每一次运行的细微震颤都牵动着韩磊紧绷的神经。调试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阶段,他必须确保在按下虚拟按键的那一刻,所有的逻辑洪流能精准地、毫无阻碍地通过那根脆弱的老电话线喷涌而出,冲击孔涛的“坚壁”。他隔绝了外界,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惊扰到设备里那些蠢蠢欲动的逻辑恶魔。
印好的传单像小山一样堆在印刷机旁。内容极尽简洁,字字如刀。李红梅折叠好的部分也己码放整齐。数量多得惊人。这不是为了传阅,而是为了在极短时间内最大规模地投送,如同一场不计成本的饱和轰炸。
钱小川首起身,用力揉了揉酸痛的后腰,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机油和纸张灰尘的空气。他目光投向了车间角落。那里停着一辆用旧得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散架的深绿色三轮摩托车。车身锈迹斑斑,轮胎瘪着一个,车斗的漆皮剥落了大半。这就是他的“战车”。
他走过去,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像抚摸老马一样拍了拍冰冷的车身。检查油表(指针在接近零的位置颤抖),捏了捏轮胎(硬邦邦的,但气居然还算足)。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油腻的工作服口袋里摸出几张小小的、用普通作业纸裁下来的白色纸条。上面用潦草的钢笔写着两个字——“自燃”。
李红梅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钱小川没有解释。他绕到车侧,蹲下身,动作麻利得像一个布设诡雷的工兵。一张纸条,被他仔细地贴在油箱盖内侧边缘极其不起眼的褶皱里,除非特意探手去抠,否则绝难发现。另一张,则巧妙地塞进链条齿轮盒边缘的油污缝隙中。最后一张,牢牢地粘在了车斗底部一根断裂又重新焊过的钢筋接缝背面。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对上李红梅投来的、探询的目光。
“总得留点最后的‘惊喜’,”钱小川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只有疲惫和冰冷的决绝,“要是甩不脱追兵,或者车快撑不住了…总不能让他们好受。” 这能力以“自燃”纸条为引信,载体上承载着他的“印记”信息,目标指向它,意图在极端条件下引发一场殉爆式的信息与物理的混乱闪光。这是以自身为柴薪的搏命后手。
李红梅点了点头,没有反对。在死局中,任何能够增加敌人代价的手段,都是合理的筹码。
车间里只剩下机械的轰鸣和韩磊调试设备发出的细微电流声。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钱小川站在那堆叠如山的传单旁,默默点燃一支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短暂地盖过了油墨。他的目光透过弥漫的烟雾,最后审视了一遍那辆破三轮,又望向沉浸在数据和逻辑世界里的韩磊,最后落在李红梅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苍白的侧脸上。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被沉重的夜色完全吞噬。如墨般的黑暗彻底笼罩了云江市。
时间,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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