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论树科《南岭,岭南》中的地理诗学与语言政治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粤语诗歌犹如一片被主流话语长期遮蔽的飞地,以其独特的音韵节奏和语法结构,顽强地抵抗着普通话书写的文化霸权。树科的《南岭,岭南》恰如一把锋利的语言之剑,刺穿了标准汉语诗歌的表层,暴露出被压抑的地方性知识体系。这首短诗以看似简单的西行结构,实则构建了一个关于地理、历史与语言认同的复杂网络,其中"五岭"与"岭南"、"始皇"与"越王"、"血缘"与"地域"等概念形成多重对话关系,共同演绎了一部浓缩的南方史诗。
一、地理诗学:作为文化分界线的南岭想象
"五岭以北唔係北/黄河长江喺血缘……"开篇两句立即确立了诗歌的地理政治学维度。五岭(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在中国历史地理中从来不是单纯的自然屏障,而是承载着复杂的文化象征意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领南、沙北"的表述,己暗示这条分界线对华夏文明空间认知的塑造作用。树科以粤语特有的否定形式"唔係"(不是)颠覆了传统以秦岭-淮河为南北分界的认知模式,提出了一个基于南方视角的地理重新划界方案——在粤语文化的视阈中,五岭以北就己不属于"北方"的范畴,这种地理感知的差异本身就构成对方言诗存在合理性的有力证明。
第二句"黄河长江喺血缘"中的"喺"(在)字,以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将两条母亲河纳入血脉传承的谱系,却又通过方言表达与主流历史叙事保持距离。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令人想起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论述,树科在此既承认华夏文明的血缘纽带,又通过方言书写强调地域文化的独特性。地理学家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中指出:"地理景观是被建构的认同符号",诗人笔下的南岭正是这样一个被反复建构的文化符号——在官方史册中,它是需要被跨越的蛮荒之地;而在粤语诗歌里,它成为文化自主性的天然堡垒。
二、历史解构:从"始皇以前"到"越王之后"的时间政治
"始皇以前有南岭/越王之后冇岭南"这两行构成了精妙的历史辩证法。秦始皇统一岭南(前214年)在正统史观中被视为文明开化的标志性事件,但诗人通过时间节点的倒置("以前/之后")和粤语特有词汇"冇"(没有)的使用,完成了一场静默的历史叙事革命。司马迁《史记·南越列传》记载的南越武王赵佗(原秦将,后自立为王)故事在此获得新的解读——树科暗示真正的"岭南"文化认同恰恰始于秦帝国行政体系的失效之时,当中央政权无法完全掌控这片土地,地方性知识才开始获得自觉表达的可能。
"越王之后冇岭南"的悖论式表述,与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中提出的"长时段"理论形成跨时空呼应。布罗代尔认为政治事件(évé)如浮沫般转瞬即逝,而地理环境与集体心态(mentalité)才构成历史的深层结构。树科的诗句同样暗示:始皇的军事征服只是历史表层的浪花,越王(可能指代南越国历代君主)象征的地方自治传统,反而孕育了真正的岭南文化精神。这种历史观解构了中原中心主义叙事,为粤语写作找到了悠久的合法性源头。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选用"越王"而非具体指代赵佗,这个模糊化处理颇具匠心。在粤语发音中,"越王"(jyut6 wong4)与"粤语"(jyut6 jyu5)形成微妙的声音关联,暗示语言与权力的共生关系。正如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指出的,话语实践总是与权力机制相互缠绕,树科通过方言词汇的选择,实际上在进行一场话语权力的争夺战。
三、语言政治:粤语诗的音韵抵抗与语法革命
从诗学形式分析,《南岭,岭南》的抵抗性首先体现在音韵层面。普通话的西声系统在此被粤语九声的丰富旋律所替代,"北"(bak1)、"血"(hyut3)、"岭"(leng5)、"南"(naam4)等字在粤语诵读中形成更为复杂的声调对比。语言学家赵元任在《粤语入门》中特别强调粤语保留的中古汉语入声字,在这首诗中构成独特的节奏爆破点,如"北"、"血"等短促音节与"岭"、"南"等延展音形成张力结构,这种声韵效果是普通话翻译无法再现的。
在语法层面,粤语特有的副词"唔"(不)、"喺"(在)、"冇"(没有)等词汇构成了一道语法屏障,将非粤语读者暂时排除在完整意义接收之外。这种排他性恰恰是诗歌政治性的体现——正如捷克诗人赫鲁伯坚持用母语写作抵抗苏联文化霸权,树科通过方言语法强调的语言主权,本质上是对文化多样性的捍卫。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论在此获得新的维度:粤语词汇不仅制造审美距离,更构成文化身份的识别密码。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冇岭南"的否定表达。在标准汉语中我们会说"没有岭南",但粤语"冇"字从"有"字中间挖空而成,这个字形本身就象征着某种缺失或剥夺。诗人或许暗示:在官方话语体系中被命名的"岭南",反而丧失了其真正的文化内核;唯有通过方言的否定性表达,才能触及那个未被权力话语收编的原始岭南。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思想在此找到文学对应物——通过方言的否定力量,诗歌得以保存不被主流叙事同化的文化记忆。
西、文本互涉:当代粤语诗的文化谱系定位
将《南岭,岭南》置于当代粤语诗歌谱系中观察,可见其与廖伟棠《香港诗经》、黄灿然《我的地理》等作品构成的对话关系。这些诗人都致力于将粤语从日常交际层面提升至诗性表达高度,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更强烈的历史纵深感——他不满足于记录当下的方言现象,而是试图挖掘语言背后的历史地质层。这种取向令人想起葡萄牙诗人佩索阿通过"异名写作"构建的文学宇宙,树科同样在尝试建立粤语诗歌的"平行历史"。
与大陆"方言诗"潮流相比,树科的创作避免了两个极端:既不像某些北方方言诗那样沦为民俗展览,也不像某些实验写作陷入语言游戏的虚无。他通过"南岭/岭南"的辩证关系,成功将地理符号转化为文化隐喻,使诗歌获得超越地域的普遍意义。法国诗人佩吉的名言"一切始于神秘而终于政治"在此得到验证——《南岭,岭南》始于对地理名称的诗意探索,最终指向文化认同的政治表达。
五、余论:方言诗学的现代性困境与可能
在全球化与标准化双重挤压的当代语境中,粤语诗歌面临严峻的生存挑战。树科的《南岭,岭南》以其凝练的形式,示范了方言写作的突围策略:通过历史深度的开掘,将地域性问题提升至人类普遍经验的高度;通过语言形式的精心经营,使方言不仅是工具更是本体。这种尝试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的但泽方言写作、沃尔科特的克里奥尔语诗歌形成跨文化呼应,共同构成"小语种"对抗文化霸权的世界文学图景。
然而必须承认,方言诗歌始终面临传播与接受的悖论:越是纯正的方言表达,越难被更广泛读者理解;而为了传播进行语言妥协,又可能丧失其存在的根本意义。树科的智慧在于,他选择如"南岭"这样兼具地理具体性和文化象征性的意象作为中介,使非粤语读者也能通过注释等辅助手段进入诗歌内核。这种策略或许为方言诗学的发展提供了可行路径——不是自我封闭的方言独白,而是以方言为基点、向更广阔文学空间开放的对话实践。
《南岭,岭南》的西行诗句,恰似西块坚实的文化基石,支撑起粤语诗歌的尊严殿堂。在这个普通话教育全面普及的时代,树科和他的粤语诗同仁们进行的,不仅是一场语言保卫战,更是一次文化多样性的生动实践。当我们在诗中读到"越王之后冇岭南"时,或许应该听出其中隐藏的警示:没有方言多样性的中国文学,就像失去生态多样性的自然系统,终将陷入贫瘠与僵化。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粤语诗歌写作,己经超越地域文学范畴,成为检验中国文化现代性的重要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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