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六子支支吾吾不敢答话,斛律金捋着胡须,目光如炬盯着他看了半晌。
营帐内只听得见烛火噼啪作响,气氛凝重。
“罢了,”斛律金突然长叹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你方逃出命来,本将不该为难你。”
他转身走到案前,取出一支令箭,“我拨两百精锐铁骑与你同回,护送你们撤回邵郡。”
小六子如蒙大赦,连忙跪地叩首:“多谢将军体恤!”
斛律金却未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至于后续安排……”他沉吟片刻,突然提高声音:
“来人!速备飞驿!”
待亲兵应声而入,他沉声道:
“将此间军情详细记录,八百里加急送往晋阳,请高王定夺。”
待小六子领命退下,斛律金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小六子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作为与侯景并肩作战多年的宿将,他太了解这位老伙计了,那是个能把兵无常势演绎到极致的奇人。
发挥超常的时候,能带着三百轻骑把柔然大营搅得天翻地覆;等到发挥失常了,三千精锐能被他带得连伙头军都打不过。
用军中老卒的话说:这侯将军打仗就像樗蒲、博戏一样,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赔的底儿掉。总而言之,发挥不稳定啊!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次玉璧之败,不正是侯景那性子惹的祸?明知道王思政是出了名的铁门板,偏要拿脑袋去撞;看见峡谷险恶,反倒嗷嗷叫着往里冲。这哪是打仗?分明是赌桌上红了眼的赌徒!
不过……他忽然驻足,望向晋阳方向:“高王向来有识人之明,对侯景之事该早有准备才是……”
毕竟高王既能用侯景之勇,许他临机专断之权,又派让自己和韩轨在后面托底,随行监督。那想来肯定是有打算的吧!
想到此处,他面容稍稍舒展。无论如何,只要高王得知此地变故,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
玉璧城外四十里,一处荒废的村落。
侯景站在村中最大的院子里,冷眼盯着面前这群人。
“你们来了多少人?”侯景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刚从斛律金驻地来此的一位队主淡淡道:
“回都督,斛律将军遣了两百人来……”
“就这点人?”
侯景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面上青筋暴起:
“斛律金这是什么意思?”
那名队主单膝跪地:
“都督息怒,斛律将军说了,军中龙雀司的飞驿昼夜不停,军令朝发夕至!他已用八百里加急将请命文书发往晋阳……”
队主偷眼瞥见侯景阴沉的脸色,急忙补充:
“斛律将军说只要高王钧令一到,他即刻亲率敕勒铁骑来援!”
侯景闻言冷笑两声:
“好!好!那你们这两百人,是来干什么的?给本都督收尸的么?!”
不待那名队主回应,雪幕中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斛律光裹着满是冰碴的斗篷闯进来,年轻的面庞冻得发青:
“将军,我们当务之急是退回邵郡,迟恐不及啊!”
侯景深吸一口气:
“明月也觉得我们没机会了么?”
“玉璧非孤军可下……”
“此处有韩子雄,有你敕勒轻骑,还有我侯万景!三路兵马都在,若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王思政起高城,岂不是让外人笑话!”
斛律光长叹一声:
“侯将军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明白高王的用意吗?高王若是真的想一战而下玉璧,韩都……韩将军的兵马早就该与您会师汾水了,可您看看,”
他猛地指向外面:
“韩将军的兵马至今仍在百里外逡巡不前,这分明是高王另有谋算啊!”
侯景愕然:
“这是何意?”
斛律光看向远处:
“末将也是方才想明白,高王行煌煌大道,岂会在意这一城一地之得失。”
“明月还是把话说的明白些!”
斛律光抽剑在雪地里缓缓写下郑国渠三字:
“昔年韩桓惠王遣水工郑国入秦,明面上是为秦国开凿灌溉万顷的郑国渠,暗地里却是要耗尽秦国国力。虽计谋不成,但这条疲秦之计,终究也算是条好计啊!”
他抬头直视侯景:
“郑国渠好歹能浇灌关中千里沃野,可这玉璧既要耗费无数钱粮,又除了军事又别无用途!这本就是留给宇文黑獭的一个无底洞啊!”
…………
半月后,晋阳王府。
高欢正在书房批阅文书,案几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显然主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
“王上,已是三更天了,该歇息了。”
娄昭君轻移莲步,将一盏新沏的参茶放在案几上,轻声提醒。
高欢揉了揉太阳穴:
“再等等,玉璧那边的军报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统领快步走入,单膝跪地:
“王上,斛律将军八百里加急!”
高欢一把夺过密报,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骇人的赤红。随着阅读,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娄昭君注意到高欢的左手正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这是夫君极度不悦时的习惯动作。
“王上,可是军情有变?”
高欢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你自己看吧。”
娄昭君展开密报,越看越是心惊:
“侯万景竟然……竟敢擅自调兵?还要强攻玉璧?这……”
“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高欢罕见地爆了粗口:
“刚攻下邵郡,我的嘉赏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跟我折腾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说着,他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去的时候,我耳提面命,要他稳扎稳打、戒骄戒躁!他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三千人就急着去冲玉璧,我看他是昏了头了!”
娄昭君谨慎地建议:“王上,要不要立即派人制止?”
高欢停下脚步,沉思片刻:
“不,让他去。既然他这么有冲劲,本王就成全他!”
他猛地转身:“等他的脑袋挂在玉璧城头上,正好给三军做个榜样!”
娄昭君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愕然道:“王上?”
高欢冷哼一声,语气森然:
“侯万景性子桀骜,不让他吃够苦头,永远不会长记性。”
说着,他走到案前,提笔蘸墨:
“传令斛律金,按兵不动,没有晋阳命令,一兵一卒也不许给侯景。”
娄昭君眉头紧蹙,低声劝道:
“万景毕竟是夫君的方面大将,若是当真有什么差错……”
“死了也是他自找的。”高欢厉声打断,手中笔“啪”地拍在案上,墨汁溅出数滴。
但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情绪:
“不过……让子雄加快行军速度,随时准备接应。另外,再加派一队龙雀司的人盯着,我要知道侯万景的一举一动:他若敢再擅作主张,就不必在前线呆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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