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连萧映都没有什么异议,众人便都一一落座。
木案上早已摆满珍馐美馔,金樽玉盏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高欢高踞主座,紫袍宽带在身,气度不凡。他率先举杯:
“今日群贤毕至,当开怀畅饮!来,诸位请!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间,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酣,高澄忽然离席而起,向陈霸先微微欠身:
“陈将军,久闻你幼时曾师从山中高士,精研纬候、孤虚之术。澄虽不才,却对此道心向往之,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陈霸先闻言,缓缓放下筷子。他目光沉静,拱手还礼道:
“世子此言,当真折煞末将了,论起纬候之术,我是拍马也比不上高王啊!
当年高王观星象而定大战之机,在沙苑一战覆灭宇文泰大部精锐,这等造诣,岂是我这略通皮毛之人可比,我若在高王面前班门弄斧,岂非贻笑大方?”
高欢插话道:
“陈将军不必过谦。犬子自幼好读兵书。今日良机难得,咱们不如畅谈一番如何?”
萧映在一旁如坐针毡,手中酒杯捏得死紧。
他身为正使,却被晾在一边,心中自是郁愤难平。一名随从看出端倪,凑近他身旁低声道:
“使君,高王父子分明是在笼络陈霸先。”
萧映冷哼一声,却也并不多言。
厅中央,高澄已命人抬来沙盘,与陈霸先讨论起四明山一战。
陈霸先起初还推辞,见推脱不过,只得简略讲解。
谁知这一开口,便显露出非凡才略来。他指点沙盘,剖析地形,讲解用兵之道,听得高澄连连点头,高欢也目露赞赏。
“大巧不工!大巧不工啊!”高澄拍案叫绝:
“陈将军这番见识,倒是和我先生颇有几分相像之处!”
上首的苏绰抚须微笑不已。
高欢也开口道:
“陈将军用兵,确有古之名将风范。我观当今天下,能与之比肩者,不过寥寥数人。”
这般盛赞,让南梁使团众人面面相觑。
陈霸先虽在萧映帐下算是小有名气,可在江南并没有什么大名,在众人心中更是远远称不上什么顶尖名将。
高欢父子如此抬举,必有深意。
酒至酣处,高欢忽然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
高澄会意,立即问道:“父王何故叹息?”
“我方才心中突然想到一人,感其际遇,这才不由轻叹出声。”
萧映终于寻到展示家学渊源的时机:
“不知让高王也出声慨叹的,究竟是何人?”
高欢又轻叹一声,缓声道: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萧映或者说南梁萧氏子弟在文学上几乎都很有造诣,闻言大有终于回到了自己主场的感觉,当下便端起酒杯应和道:
“大司马桓温当年金城泣柳,短短六句,便道出时光更迭,物是人非的意境,不由得让人不爱啊!”
高欢连连颔首,向其举杯示意:
“萧使君此言不差,但我想到此句,却并不是因为桓大司马……”
高欢话音未落,陈霸先突然拍案而起,眼中精光暴射:
“高王此刻心中所想之人,莫不是‘关中良相唯王猛’的王景略吧?”
“兴国知我!”高欢闻言长身而起,大步跨过席间,亲手为陈霸先斟满一杯:
“大司马只知道江潭凄怆,却不知当时大江之北陷于胡虏之下的百姓凄怆百倍!当年灞上相逢,桓温只问王猛‘江东何如中国’,独独不敢问‘胡尘何日净’。
最终两人一南一北,王景略助苻坚一统北地,几乎混一四海。桓温却在枋头遗恨一场,空自抚柳叹流年,何其遗憾啊!”
陈霸先仰头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而后目光炯炯:
“末将今日斗胆敢问高王一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胡尘何日净啊?”
高欢哈哈大笑,突然抓住陈霸先手腕:
“我北地可素来不出桓温之辈!”
陈霸先反握住高欢手臂,两人相视大笑:
“高王雄才,更胜苻坚;而江东子弟,”他扫过众人:
“也未必都是桓温!”
高欢闻言,眼中精光暴涨:
“说得好!今日得遇兴国,当浮三大白!”
转头对侍从吩咐:
“换大觥来!”
萧映见二人一对一答,俨然将自己这个主宾放在了一旁,一时之间脸色铁青。
…………
宴席持续到深夜,烛影摇红间觥筹交错。
高欢兴致极高,不断向陈霸先劝酒,又命乐师奏起北地雄浑的战歌。羯鼓声震屋瓦,胡笳呜咽如诉,将宴饮气氛推向高潮。
酒到酣处,高欢突然拍案而起:“取我剑来!”
侍从连忙捧上那柄事先准备好的长剑,高欢拔剑出鞘,寒光如匹练乍现。
他跟着段长学了许久的剑法,如今已称得上略有小成,一招一式间尽显凌厉本色。
剑势渐急,高欢的大氅在厅中翻飞,席间众人看得血脉贲张,纷纷以刀鞘击地相和。
舞到兴浓处,高欢突然心头一动,剑势转为舒缓,朗声唱道: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功名既立兮,王业成。
王业成兮,四海清。
四海清兮,烽烟靖。
烽烟靖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舞霜锋!”
陈霸先看得入神,不自觉跟着节拍轻叩案几。
高欢舞毕,径直走到陈霸先面前,将长剑递上:
“当年魏武曹操有两把宝剑,一名倚天,一名青釭。
倚天剑曹操自配,青釭剑赐夏侯恩佩之,后来青釭为赵子龙所夺,独留倚天在北地,辗转落于元氏之手。
我领北地大权之后,将其讨了回来。今日一并赠与将军,陈将军可愿一试锋锐?”
陈霸先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过宝剑。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身形一矮,剑走偏锋使出一套南派剑法。
与北方剑术的大开大阖不同,他的剑路如春江潮水,看似柔和却暗藏汹涌,看得众人屏息凝神。
最后一式,他腾空而起,剑尖轻点厅中央的铜灯,灯火倏然熄灭。
剑舞已毕,酒兴未阑。厅中烛火渐暗,还剩下最后几盏铜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满座宾客微醺的面容。
高欢大笑着回到主座,挥手示意乐师再奏一曲。羯鼓声再起,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激昂,反倒多了几分塞外长调的苍凉。
席间众将酒意更浓,有人击节而歌,有人伏案酣睡,更有甚者拔出佩刀,踉跄起身,效仿高欢方才的剑势,却因醉意而脚步虚浮,引得众人哄笑。高欢也不以为忤,反而举杯相邀,朗声道:
“今日尽兴,诸君不必拘礼!”
陈霸先手握倚天剑,心头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他抬眼望向高欢,见对方虽醉眼朦胧,却仍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
陈霸先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颔首,将长剑横置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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