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积雪被马蹄踏成一片泥泞。
腊月的寒风卷起细碎的雪粒拍打上铠甲,发出恼人的的声响。
寇洛勒马驻足,回头望向那座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的城池。
朱雀大街尽头的宫阙轮廓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城墙上的玄色旌旗还在风雪中倔强地飘扬。
“将军,该走了。”亲兵统领递来酒囊:
“再耽搁晚上怕要误了宿头。”
酒是冷的,入喉却烧得心肺生疼。
寇洛抹了把嘴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几丝猩红。
“您这伤……”亲卫统领欲言又止。
“不妨事。”寇洛摆摆手,目光扫过身后沉默的几千本部兵马。
所幸这些人里面倒是没有多少落井下石的,这些都是追随他多年的武川旧部。
如今却要跟着他流放西凉了。
长叹了口气,正要接着启程。一骑自后方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个裹着狐裘的文士,怀中抱着个青布包袱。
“寇将军留步!”
来人滚鞍下马:
“赵柱国命我给将军送些盘缠。”
寇洛冷笑:“赵贵如今是柱国了,还记得故人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包袱。
指尖触到包袱里硬物时微微一顿,那分明是半块虎符。
来凑近低语:
“赵柱国说,陇山古道三月后积雪便消融了……”
话未说完,寇洛突然暴起揪住他衣领:
“回去告诉你主子!”
寇洛声音压得极低:
“不必说这等花哨话,我寇洛宁可死,也绝不做那二主之人!”
…………
队伍重新启程,亲兵队里时不时传来传来小声议论。
“听说曹将军在晋阳当了那什么镇军将军,颇受重视哩!”一个年轻士兵裹紧斗篷,声音里满是艳羡:
“他原先在这边那叫一个不受待见,连大帐军议都没资格参加,如今倒好……”
旁边络腮胡子的老兵冷哼一声:
“这有什么稀奇?要说心胸宽广,我就服高王!人高王连尔朱氏的旧部都敢重用!更别说咱们六镇子弟了。”
他压低声音:“说起来,咱们武川那个独孤郎,如今在晋阳也是独当一面;还有那个李文彬,听说现在管着整个河北道的兵马调度,比咱们这边的什么柱国大将军威风多了!”
“就是就是!”几个士兵忍不住附和:“人家那边论功行赏,咱们这边……”
话未说完,队伍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寇洛猛地勒马回头,队伍一时安静下来。
“行军路上交头接耳的成何体统?连军纪都忘了吗?”
“将军!”副将犹豫片刻,突然挺直腰杆:
“弟兄们都在问,我们为何不投奔高王?灵州的曹泥之前投过去,如今那是得了重用的,听说现在都已经成了高王心腹了!连府邸都是高王亲自赐的!”
寇洛冷着脸: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副将咽了口唾沫:
“咱们都是跟着您从武川一路杀出来的老兄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那宇文黑獭这般对待您,把您发配到西凉那等苦寒之地,分明是要绝了您的前途,公报私仇!咱们何必受这鸟气?”
寇洛的眼神陡然锐利,副将却浑然不觉,继续道:
“那曹泥以往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到了东边尚且能否得高王青眼有加,更何况将军你呢?若是……”
“住口!”寇洛暴喝一声,他猛地探身,一把揪住副将的领子,几乎将对方提离马鞍:
“我寇洛生是关陇的人,死是关陇的鬼!你让我投奔贺六浑?是要我寇洛做那不忠不义的逆贼吗?”
队伍停了下来,周围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望来。有人低头不语,有人交换着眼色,更多人眼中尽是迷茫,在六镇的时候他们是为了活着才颠沛流离。
可如今要去从未去过的西凉州,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寇洛松开副将,深吸一口气。
他环视周围跟随他多年的亲兵,每一张面孔都如此熟悉。他看到老赵头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看到郭二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更看到每个人眼中深藏的不甘。
心头微叹一声,寇洛沙哑出声: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我也有!但……”
他一时有些说不下去,又灌了一口酒,随后缓缓抽出佩刀:
“都听好了!”刀尖划过雪地,勾出条笔直的线:
“宇文黑獭负我,但我不能负关陇。今日西去,是我寇洛一人的选择。
往西是西凉,往东是晋阳。要投贺六浑的,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
风雪更急了,几千人呆立在原地,只有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终于,有个满脸冻疮的少年兵突然冲出队列:
“俺跟将军走!武川出来的汉子,宁可饿死在关西,也不去东边吃嗟来之食!”
像是打破了某种平衡,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另一个满脸伤疤的老兵突然上前,接过酒囊猛灌一口:
“将军去哪,俺就去哪!俺跟将军走!”
“对!跟着将军!”
“去他娘的西凉州!”
更多人喊起来。
寇洛点点头,拨转马头继续前行。没有人离开,长长的队伍再次向西进发。
副将落在最后,看着寇洛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悄悄对身旁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隐入了队伍之中。
当夜宿营,寇洛独自在帐中擦拭铠甲。
亲卫统领端着药汤进来,看见寇洛怔怔发呆,正要递上药汤。
忽听得寇洛突然幽幽开口:
“你说萧何月下追韩信,是真舍不得人才,还是怕他另投他人?”
帐外风声呜咽,亲卫统领还没答话,寇洛又是长叹一声:
“罢了!”
…………
同样浑浊的药汁在王思政案头渐渐冷却。玉璧城临时搭建的军府里,炭盆烧得发红。
王思政盯着沙盘上密布的黑色小旗,代表韩轨部的旗子已插到汾水南岸,距玉璧不足五十里。
“报——!”副将雷五安浑身是雪地冲进来:
“咱们的粮草又被截了!韩轨这厮也不多呆,烧了粮草就走!”
王思政手中竹简“咔”地折断。这已经不知道是本月第几次了,侯景取邵郡断东线,韩轨截粮道扼咽喉,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自己这群人就要吃土来建城了。
“将军!”雷五安单膝跪地:
“今早清点人数,筑城的民夫又跑了三百多人。都在传……”他喉结滚动,声音低了下去:
“都在传晋阳军那边敞开城门接纳流民,不仅施粥,还分田。”
王思政猛地站起,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他扶住沙盘边缘,透过摇曳的灯焰,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曾经挺拔如松的轮廓,如今佝偻得像张拉坏的弓。
“把我铠甲取来。”
“可您的伤?”
“快去!”
等王思政披挂整齐出现在外面,民夫们正围着粥棚领口粮。雪地里跪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怀里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孩子。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脚上缠着破布,露出的脚趾已经冻成了紫黑色。
“求军爷赏口热的……”老汉额头磕在冻土上砰砰作响,“娃儿昨个儿啃了观音土,快……快不行了……”
掌勺的伙夫却一脚踢翻陶碗:
“将军有令,筑城民夫每日两勺!你这老货今日已经领过了!再敢聒噪,按逃役论处!”
王思政一声不吭地穿过人群。剑光闪过,拴粥桶的麻绳应声而断,沉重的木桶咚地砸在地上。
“从现在起,我与民夫同食。雷五安!把我那匹战马宰了熬汤!”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王将军从长安骑来的青海骢,大伙儿都有所耳闻,那是去年沙苑之战救过主的。
雪越下越大,王思政站在垛口望向汾水方向。
那里隐约可见晋阳游骑的火把,他摸了摸怀中奏表,这封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可之前已经发了好几封求援信了,会有援军吗?
“将军看!”雷五安突然指向东南。一队人马冲破雪幕,为首者打着宇文氏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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