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你能为我写一首词吗?”
这时候的洛天衣没了平日里的冷若冰霜,声音也柔和起来。
她是不懂什么诗词的。
洛家,自是不差的。虽是女儿身,可自小也是要跟着洛天枢几个一起听夫子讲课,倒也不是不想学,只是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只听的洛天衣昏昏欲睡,左耳朵听多少右耳朵就溜出去多少,大抵也就是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儿,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是以,他没什么文学功底,却也明白眼前这样赠诗代表着什么。
男子赠诗,代表着对女子有好感。
女子接受,那便代表着接受了这份好感。
权贵子嗣经常聚在一起举办诗会,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讲也可以算做是相亲会,洛天衣没怎么参加过,却也听过不少。旁的不说,高阳郡主便是个极喜欢举办诗会,给未婚男女牵线搭桥的。
她也看不出这个薛玉手中的上元词是好是坏,然不管怎样,她都没有接受的想法,相比较薛玉的上元词,她还是感觉姐夫写出来的东西更好。
姐夫写的诗词,虽然不多,可每一首都是极佳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冒冒失失提出这样的要求,回过神来,却是已经太迟了。
而这一句话,同样也钻进了薛玉和几个公子的耳中。
一时间,酸的牙都倒了。
这位美丽的小姐,刚刚称呼这男人什么?
姐夫?
哦,天啊。
真是该死。
看这位小姐的样貌,她的姐姐自然也是不差的。
娶了姐姐还不满足,连小姨子都……这样的念头,他们平日里也只是敢想一想而已,不由得,望向宋言的眼神都满是羡慕和妒忌。
再看宋言的打扮,普普通通。
对他们这些公子哥来说,一眼便能看出宋言并不是读书人,身上没有那种长时间笔墨纸砚熏陶的气质。
面皮不算白净,身子挺拔,更有股武人的粗犷。
让一个武人作诗填词?莫非这小姨子其实对这个姐夫并没有什么意思,而是在故意刁难?
心里不由这样想着,还是那薛玉,有着和这个年龄不一样的沉稳,原本不是很乐意搭理宋言,现在被搅和了好事,倒也没有太过生气,反倒是冲着宋言拱了拱手:“兄台请了。”
“请了。”宋言回了一礼。
“兄台也会作诗吗?画舫上有笔墨纸砚,不若来一首,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兄台的佳作?”
薛玉话音落下,另一个声音便从旁边传来:“不错,不错,今日乃上元佳节,正是赋诗填词的好时候,写诗填词本就是陶冶情操,便是做出的诗词不如旁人,兄台也不用担心的。”
“一看兄台气质,便是学富五车之人,今日更有群玉苑三位花魁,不若兄弟也上画舫一叙,也好让我等瞻仰兄弟风光?兄台可莫要说不会诗文,以兄台的气质,这话我等可是不信的。”
“不会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吧?”
“莫非是瞧不上我等?”
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却是在挤兑着宋言。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若是宋言不愿意赋诗一首,那便是瞧不起东陵读书人了,倒是比杨妙清那几个儿子难缠了一点。
洛天衣心中就有些懊恼,刚刚是脑子抽筋了,才突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现在想想便有些冒失,她听大哥和天权他们说过,写诗作词这种事情要看灵感,若是没有灵感,便是学富五车也写不出来的。
自己该不会一不小心给姐夫惹了麻烦吧?
若是姐夫写不出来,岂不是要丢人了?这样想着心中便更加愧疚,手指轻轻拽了拽宋言的衣袖:“姐夫,我们回家再写吧。”
这样说,有些暧昧了点,却至少能护住姐夫的颜面。
至于她自己,向来是不在意旁人闲言碎语的。
宋言明白洛天衣的意思,下意识的吧,抬手摸了摸洛天衣的脑袋,笑笑道:“作词,倒是没什么问题。”
“我就怕,我的上元词写了出来,从此之后上元词就不好写了。”
嘶。
此话一出,四周便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诸多书生,公子,便是画舫上的妓子,伶人,甚至还有宋言身边的紫玉,看向宋言的视线都满是古怪!
狂妄!
他这是在说,他的词作一出,便会成为上元词无法逾越的高峰?从此之后所有上元诗词,都要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吗?
这是哪儿来的疯子?
居然敢如此大放厥词?
即便是紫玉,知晓宋言于诗词方面的确颇有造诣,那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还有那一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都是紫玉极为喜欢的,都是能流传千百年的绝句。
可要说一人写断上元词,终究是太过夸张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瞧不起古人,更是瞧不起现在宁国所有读书人,甚至连以后的读书人都给瞧不上了。
做人怎能这么狂?
就宋言这张嘴,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些原本还能维持笑意的公子,此时此刻一个个都有些崩不住了,虚假的笑意隐去,面色阴沉。
倒是那薛玉呵呵一笑:“这位公子,有自信是好事,却也未免太过小瞧天下人了。”
宋言不语,只是嘴角勾起浅浅的弧线。
那略带嘲讽的笑容,让四周书生都有些无法维持温文尔雅的体面,脸色更显难看,甚至还有人嚷嚷着莫要让他跑了,瞧不起天下读书人之类的话。
当着咱的面撬小姨子?还用得着给你们留颜面?真瞧不起你们这些书生又何妨?更何况,跟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这些大佬比起来,说一句在场各位全是垃圾,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眼见四周嘈杂声更盛,薛玉面上笑意更浓:“兄台,你这好像已经触了众怒,要是不留下一首好词,怕是走不了啦。”
宋言也不甚在意,笑了笑,抬脚便冲着群玉苑的画舫走去。
紫玉和洛天衣也连忙跟上。
画舫上,千姿百态。
不少靓丽女子都盯着这位狂士,有惊讶,有好奇,也有怜悯,更有甚者眼神中带着一点想要看看宋言出丑的幸灾乐祸。于有心人的宣扬之下,这边的事情迅速被传开了,便是旁边其他画舫也知晓群玉苑这边出了一个藐视天下读书人的狂徒,一艘艘画舫便不由冲着这边靠拢。
便是岸边,也拥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都好奇这位狂徒,究竟能写出来怎样的传世佳作。
“小蘋,笔墨纸砚。”
到得画舫,紫玉便挥挥手叫来了一个姑娘。
群玉苑内的姑娘们,自是认得紫玉的,当下便有一个身材娇小,小脸儿圆嘟嘟的,透着几分俏皮和可爱的丫头去准备了。唰的一下,洛天衣小脑袋便歪了过来,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宋言,不知怎地,居然让宋言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仿佛自己变成了等待审判的嫌犯。
于那白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几息,洛天衣这才收回了目光:“原来,那位姑娘就是小蘋啊,的确是娇小玲珑的可爱丫头,难怪让你念念不忘,就是不知姐夫什么时候来的东陵?”
宋言眼皮登时耷拉下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叫小蘋就跟自己有关系了?还念念不忘?
倒是紫玉,于旁边掩嘴轻笑:“天衣却是有所不知,自从公子那一首《临江仙》传遍大江南北之后,宁国境内便多出了不少叫小蘋的姑娘,尤其是以青楼,画舫,勾栏居多。”
“那丫头,原本是不叫这个名字的。”
“那叫什么?”
“叫小红。”
好吧,宋言明白了,还是那句‘记得小蘋初见’惹的祸。
随意打量了一下画舫,画舫里面还有一些房间,多是群玉苑花魁休息所用,便是尊贵的客人也不得入内的。
花魁和一般妓子不同。
她们虽然接客,但多只是表演音律,舞蹈,唱词,喝喝茶,饮饮酒,服务范围不包括陪睡这一条。能成为花魁的,无论相貌,身段,才情皆是上上之选,虽出身娼所,却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时常有富商公子,一掷千金,却是连见一面都不成,每每有这样的事情传出,花魁的身价便会再次飙升,是以宋言严重怀疑那所谓的富商公子很有可能是花魁自己找的托。
这边的动静,便是那些花魁也惊动了,便有三个花枝招展,妩媚婀娜的女子与闺阁中走出,也想要看看这蔑视天下读书人的狂生,究竟是何许人也。三个花魁的出现,也让现场的气氛变的更加热烈。
宋言随意看了眼便没太大兴趣,三个花魁相貌是不错,然比起小姨子和紫玉还是要差了少许。
一片喧嚣中,小蘋备好笔墨纸砚。
“这位公子,请吧。”薛玉笑了笑,说道。
宋言便坐于案前,紫玉于旁边研磨。所有人的视线全都凝聚在宋言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岸上,一道身影混迹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他不似其他人那般面带耻笑,一双眸子宛若毒蛇。
四周亦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你说他真能写出来什么好词吗?”
“怎么可能?再好也好不过薛公子,薛公子可是咱东陵城四大才子之一,尤其擅长诗词,怎是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娃娃可比?”
“此言差矣,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市井之中也颇多有才能之人,倒是不能小瞧天下英雄……当然这家伙很狂那倒是真的。”
“我都想打他了。”
“我等都是读书人,动手未免太过粗俗,他多半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能写出一首打油诗已经算是好的,待到那时,我定要好生嘲笑于他。”
“哈哈,你倒是实诚。”
便在这时,宋言手里的毛笔终于落下。
众人小声议论着,皆是幸灾乐祸。
可于宋言身旁几人,面色却是忽地一变,由字看人。
但见宋言笔走龙蛇,起笔爽辣骏利,中段劲挺有力,收笔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转折处墨色渗化,以牵丝活筋骨,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先不说词作如何,单单只是这一手书法,便让众多读书人心惊,便是他们之中书法最好的一个,在这一手行书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却是王羲之的行书。
能写出这一手漂亮好字的,又怎会是粗鄙武夫?
薛玉面色沉凝,这一下怕是真要踢到铁板了。
紫玉立于宋言身侧,眼见岸边,其他画舫都有大量书生,小姐,伸长了脑袋想要看看宋言究竟能写出怎样的旷世佳作,也便开口念了出来:
“青玉案……元夕!”
却是一首词。
随着一个个文字于宋言笔下浮现,紫玉的面色也变的越来越凝重:
“东风夜放花千树……”
第一句出现,四周众多读书人再次变了脸色,尤其是薛玉,心头已经泛起不好的预感。虽然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真正好的诗词和差的诗词,那是一读便能感受到其中差距的。这一句,俨然已经登堂入室,画面感扑面而来,绝非他写的第一句可比。
更有不少读书人转身望去,便见不远处的长安街,烟花如同东风催开万树灯火,火星如繁星般洒落。
便在此时,第二句出现了:
“更吹落,星如雨。”
嘶!
刹那间,不知多少读书人胳膊上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再转身望去,贵族车马穿行,香气弥漫。
“宝马雕车香满路……”
四周画舫,乐声悠扬,水面倒影,明月流转;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第四次凝望,但见画舫之上,鱼形龙形彩灯高悬,夜风吹过,龙飞鱼跃:
“一夜鱼龙舞!”
……
便在此时,一直藏匿于人群中的男子,缓缓抬起了手臂,对准了几十步之外,正稍稍吐了口气的宋言。
宽大袖子遮掩之下,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
唯有袖口的地方,透出一抹寒芒。
那是一把弩。
军用,手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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