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树只是坐在那里。
电脑屏幕的蓝光把他的脸从鼻梁处切分为一明一暗。
谭志强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工作服下摆。
明明七月盛夏的闷热还黏在皮肤上，他却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冷。
谭志强知道，领导生气了。
他没有说什么，也站在那里没动。
宿舍里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像是某种垂死挣扎的昆虫。
“我先看看之前的记录。”杨成树的声音很轻，却让谭志强浑身一颤。
鼠标滚轮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屏幕上Excel表格的数据一行行滑过。
7月1日、6月30日、6月29日……
杨成树的手指突然停住。
显示器上，一条温度曲线明晃晃地显示着最高温度仅有61.3℃，持续时间23分钟。
公司标准是68℃持续40分钟。
烘干温度达不到标准，最早可以追溯到6月27日。
足足有6天没有达到烘干要求！
杨成树越看脸越黑，握着鼠标的指节泛出青白色。
虽然只是几率的问题，但生物安全无小事。
非洲猪瘟病毒在60℃下20分钟就会失活——理论上。
可谁能保证每辆车每个角落都达到这个温度？
68℃40分钟的标准就是为了留出安全余量。
“领导……”谭志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最近的烘干记录，真的都忘看了……”
杨成树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烘干记录，有没有要求每天或者每周上传？”
“有的，每周二……”谭志强的喉结上下滚动。
“那今天就是上传的日子。”杨成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要不是领导您提醒……我也忘了。”谭志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杨成树慢慢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走到谭志强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米的距离：“那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把这个数据上传给场长和责任兽医，会受到什么处罚？”
“这个……会……”谭志强的眼神飘忽不定，嘴唇颤抖着。
“谭组，你回答我。”杨成树的声音压得更低，“你说今晚给我看烘干房的温度数据，是不是想篡改……”
“领导！我绝对不会这样做！”谭志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种决绝的光芒，“我谭志强甘愿受罚，也不会做这种事情！领导，你相信我！”
杨成树盯着他看了几秒，微微点头：“谭组，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段时间没有天天查看烘干温度？”
“领导，我实话实说……”谭志强抹了把脸，“从我到外围工作起……其实，也就每周二上传前看一次，上一个外围组长这么教我的……”
“你们怎么敢的？”
杨成树的声音突然拔高，吓得门口偷看的武天赐一个激灵。
谭志强顿时不敢说话了，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低下头。
“烘干和洗车一样重要，非瘟病毒会在高温下失活，是外围的最强防线……”杨成树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抖，“烘干房的温度你们不每天检查？你们怎么敢的！”
此时，天色己暗。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外面的蝉鸣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只剩下空调压缩机单调的嗡嗡声。
武天赐和霍云靖的脑袋从门框边探出来，又迅速缩回去。
“怎么回事啊?”
“杨老师在训谭组长?”
杨成树看见探出来的两个脑袋：“你们两个，过来。”
他的语气平静，但是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武天赐瞬间想起了大学时那个严厉的辅导员。
霍云靖则回忆起了课题组里那个说一不二的大师兄。
两个人忽的立正，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笔首地走来。
就连躲在更里面偷听的葛雨琪也被震慑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跳突然加速。
这家伙，真的是那个整天懒散地瘫在塑料椅上、说话没个正形的兽医？
怎么感觉他比起自己，更像韩峰师兄的同门……
“领导，我肯定不想干危害铁云猪场的事情！”谭志强的声音带着哽咽，“真的只是忘记看了，请您相信我！”
杨成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发火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补救措施。
“是与否，不重要。我不喜欢事后追责。”他的声音缓和了些，“发生的事情己经发生了，我现在是想知道，谭组，你说你知道错了，那你……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谭志强茫然地眨着眼睛：“这个……领导，我……”
杨成树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这个中年人缺乏系统性的生物安全思维。
他转向两个管培生：“你们两个呢？既然明天就要线上考试了，知不知道补救措施？”
武天赐咽了口唾沫：“是不是要给仔猪车采个样送检啊？”
霍云靖想了想，谨慎地说：“不，现在送检己经来不及了，应该找到烘干房的问题，维修处理再次烘干。”
杨成树点点头：“想法都很不错，只不过现在没有工程部的人在，场里的电工组也应付不了，维修很难。”
“你想怎么做，你光问问题，不解决吗？”葛雨琪突然从走廊阴影里走出来，挑衅地看着杨成树。
她受不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更受不了杨成树突然展现出的权威。
杨成树此时心情不太好：“这里没你什么事。”
葛雨琪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什么人啊！”
杨成树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葛雨琪感觉像是被某种猛兽瞥视。
明明现在是七月盛夏，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武天赐和霍云靖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打个电话给我领导。”杨成树说着掏出手机，拨通了韦俊贤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杨成树立刻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并条理清晰地讲出解决办法：
“第一，从猪车进入烘干房到中转区，整个片区进行消毒处理，喷洒2%的烧碱水。
第二，重新对猪车进行烘干，60℃烘干1小时。
第三，暂停明天的仔猪售卖工作，采集消毒处理后的区域以及重新烘干的猪车，送实验室检测，全阴性则后天售卖仔猪。”
韦俊贤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对杨成树的判断表示肯定：“按你说的办，我去联系周彬副场长和下游育肥场。”
杨成树点点头，又补充道：“贤哥，这次的问题，是……”
他看了一眼紧张慌乱的谭志强，那个中年男人此刻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是我没有负好责。”杨成树如此说。
韦俊贤平静回复：“那就将功补过。”
挂断电话后，宿舍里一片寂静。
谭志强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坚定。
“所有人。”杨成树环视一圈，“现在开始执行应急预案。谭组，你去准备工具；武天赐、霍云靖，协助谭组；葛雨琪……”
他顿了顿。
“你去叫曾师傅来挪车。”
葛雨琪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在杨成树的目光下莫名地闭上了嘴。
她不甘心地转身走向她认为恶臭的底层男职工宿舍，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被她视为"底层兽医"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令人畏惧？
夜色渐深，铁云猪场外围的灯光次第亮起。杨成树站在烘干房外，看着谭志强带领众人忙碌的身影，眉头依然紧锁。
他知道，今天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烘干设备本身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更重要的是，不论是排水渠也好，还是烘干房也好，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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