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今天杨成树没有参加车间内的晨会。
他站在公猪舍外的小门前，因为昨晚上唱歌有点费嗓子，感觉喉咙不太舒服，微微咳嗽。
空气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以及公猪特有的骚味——但不臭。
这里的生物安全等级是猪场里最高的，饲料和粪便会每天清理，地板每天刷洗，保证干净。
公猪舍和其他猪舍不互通，仅靠传递窗进行物资传递。
因此就算其他猪舍出现了疫情，公猪舍还可以保证正常运转。
倘若公猪舍都遭遇了疫情，那对整个猪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杨成树换下胶鞋，推开门，迎面是一道狭长的走廊，两侧墙壁贴了警示标语：
「公猪舍——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访问需填写登记表」
杨成树规规矩矩在登记表上填写自己的名字，并在原因栏里写了“学习”二字。
他经过了好几个缓冲门，更换了好几双鞋，最后到了尽头——化验室。
玻璃窗后，公猪舍组长曹莉穿着白大褂、戴着头套和口罩，正低头操作显微镜。
她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杨老师，进门先洗手。”
杨成树点头，目光扫过化验室——离心机、自动搅拌桶、显微镜、质量分析仪……
设备齐全，就是个实验室。
“曹组长，你们这儿，条件不错啊。”他感叹，在动线最前端洗手，七步洗手法非常标准。
“叫我曹莉就可以。”曹莉终于从显微镜前抬起头，眼睛里是笑意，“毕竟公猪可是猪场的‘核武器’。”
她摘下橡胶手套，指了指隔壁圈舍的公猪们：“母猪好好一窝，公猪好好一场。公猪决定了我们整个猪场的生产成绩。”
“学习了。”杨成树点点头。
“杨老师，感觉你还是挺和善的。”曹莉盯着杨成树的眼睛，“和昨天晚饭时间训老李的样子不太像。”
“是……是吗？”杨成树也看着曹莉的眼睛，像倒映着他的一汪水，“那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岂不是有点糟糕？”
“是呢，知道你是研究生，大家一开始都以为你是来镀金的。”曹莉哈哈笑着，“只不过这两天下来，发现你很努力。而且女同胞们都不喜欢老李，你这样做，圈粉很多哦。”
曹莉是动物科学方向的本科生，所以她首接应聘了公猪舍组长。
刚来上班时，李得助对她说：“莉莉呀，你技术那么好，什么时候给我试一试？”
曹莉也不恼怒，拨了拨头发，面无表情地回击：“可以啊，你先把那东西改成螺旋状的吧。”
之后，场里的“雄性”都不太敢招惹她。
原因无他，曹莉嘴皮子利索，经常说得那些“雄性”无地自容——当然，“雄性论”就是从她嘴里最新出现的。
后面逐渐在其他女技术员口中演变了“男生与雄性理论”。
“我其实也没有想收拾他。”杨成树戴上塑料手套，“只是他违反生物安全的操作太多了。”
“也是，生物安全就是你的工作。”
这时，传递窗那边的女技术员敲了敲窗，比了一个“OK”，说明她己经完成了饲喂工作，可以开始今天的任务了。
“好。”曹莉不啰嗦，从烘干箱里取出大大小小的量杯和保温桶。
“所以……”杨成树斟酌着用词，“公猪舍就你们两个人？”
“嗯，这周是我负责检测，小萍负责采集。”曹莉走到传递窗前，把采精杯放入传递窗，“我们每周轮换工作。”
“厉害，好高的人效。”
圈舍内，一个瘦小的女技术员打开了公猪的栏门，她没有拿棍子敲打，只是轻声唤着：“走咯。”
一头体型庞大的杜洛克公猪缓步走出。
它肩高近一米，獠牙外露，肌肉虬结，每走一步，地板都微微震颤。
杨成树下意识绷紧身体——这玩意儿要是暴起伤人，就算是全猪场的男人一起上，也不可能制服。
可小萍只是跟在它身后，像遛狗一样悠闲。公猪走到假台前，她拍了拍它的屁股：“爬跨咯！”
公猪前蹄一搭，熟练地完成动作，几分钟就配合小萍完成了工作。
“这就……结束了？”杨成树愣住。
曹莉乐了：“不然呢？”
她从传递窗拿过样品，稀释后滴了一滴在玻片上：“评分82，不错。”
杨成树正想询问评分的依据，【系统】适时弹出提示：
【质量评分标准：】
【①活力＞80%】
【②首线运动＞70%】
【③畸形率：≤15% 】
【④稀释后有效数目20亿/80毫升】
……
“你们怎么做到的？”他忍不住问，“这公猪看起来能撞翻一辆卡车，居然这么听话？”
曹莉眨眨眼：“杨老师，你怕它？”
“安全教育课上说，公猪拱人能要命。” 杨成树回忆入职后的线上培训，“说很久以前有个饲养员被公猪咬断了股动脉，送医路上就失血过多休克了。”
“怕也正常，其实公猪也怕。”
“它们怕什么?”
“怕被人打呀。”曹莉拉开抽屉，拿出记录本，“公猪聪明得很，你心里想什么，它门儿清。”
杨成树皱眉：“我心里又没想揍它。”
“但你觉得它是‘威胁’。”曹莉动作麻利，语速也快，“雄性思维，看见比自己强大的，就先假设是敌人……只不过，杨老师也是男人，有‘雄性思维’很正常。”
“杨成树，你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他是第二名，你是第一名，你不怕他抢了你的位置？”
刘小丽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炸响。
“这个和‘雄性’有什么关系……”杨成树手指无意识攥紧，“如果只是单纯的公猪发狂攻击人呢？”
曹莉没注意他的异样，自顾自说道：“我们选种时就把脾气暴躁、会攻击人的公猪淘汰了。并且，圈里每头公猪，哪只不喜欢挡猪板、哪只喜欢绕着路走、哪只要摸头才愿意爬跨……我们都一清二楚。”
曹莉顿了顿，将记录本给杨成树，上面是每一头公猪的栏位、耳号、月龄和习惯。
“只要你不对它有敌意，它为什么攻击你？”
“敌意？”
杨成树望向栏舍。小萍正摸着公猪的脑袋，像在撸一只大狗。
公猪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敌意不一定是打骂。”曹莉意味深长地说，“抗拒、防备、轻视……公猪都感觉得到。”
主动设立假想敌，是雄性潜意识里难以避免的竞争意识——因为雄性都妄想过成为最强。
不然为什么男孩子都爱着竞技呢？
小萍抚摸公猪的背：“回去啦！”
公猪慢慢跺回限位栏。
“哦……所以陆松摸配种舍的诱情公猪的头，还叫宝贝，不是因为他口味独特……”
“不。”曹莉听到“陆松”二字，眼睛眨了眨，“他就是个勺子。”
杨成树看了看曹莉，心里想，陆松的傻，人尽皆知啊。
【你也是傻子，哎，这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杨成树疑惑。
【不说，宿主需要自己顿悟哦】
杨成树心里吐槽“不说就不说”，然后他又想起“雄性思维”。
从他走进猪场的那一刻起，就在潜意识里画了一条线——线的这边，目前不是敌人；但若跨到那边，就是“敌人”。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有敌人。
但是，总有人把他视作“敌人”，对他进行攻击。
为了母爱去考第一名，却总有失误的时候，同学的嘲笑、母亲的谩骂，是他经历过的幼年。
为了读博去做科研助理，但竞争对手不会放过他，到了最后进入复核，却被海归才子得到了一切。
杨成树就是在剥夺与被剥夺之间挣扎着存活。
如果感受到了敌意，还不反抗，不去露出獠牙——那就会被伤害。
原来在这个层次上，自己和公猪一样。
他突然想起昨夜收到的消息。
韩峰今天隔离，明天就进铁云猪场。
——真正的敌人，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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