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颊凹陷的琉璃佛龛，光晕敛去，其下流转的暗金梵文重归冰冷的韵律。
素尘嵌于青铜门框，灰败的躯壳在残月下静默如朽木根雕。
风卷过焦土，扬起细碎的骨粉，扑打在门扉冰冷的梵文上，无声滑落。
吞噬了那微小的怨骸，于她，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
她开始行走。
不再是之前拾取经灰时被钥匙驱动的机械精准，也不是扑向原初之灰时的贪婪狂躁。
而是一种……迟缓的、拖沓的、每一步都仿佛要耗尽腐朽躯壳最后一丝气力的……蹒跚。
沉重的青铜门扉拖在身后，门轴与嵌入躯体的断面摩擦，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嘎吱…嘎吱…”声，如同破败的牛车碾过冻土。
的青铜骨刺刮擦着地面焦炭琉璃，带起一溜细碎的火星，又迅速熄灭在灰烬里。
暗金的瞳孔依旧凝固，映着前方无边无际的焦黑废墟。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只是行走。
如同被设定好“移动”指令的傀儡，在焚尽的因果废墟上，留下深深浅浅、拖曳着门扉的……犁痕。
行至一片倾斜的巨大石质佛座残骸旁。
佛座半边坍塌，露出内部蜂窝状的焦黑结构，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混杂着琉璃熔渣的暗金灰烬，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檀腥焦糊气。
颈后的青铜钥匙核心，死寂依旧。
门扉表面的梵文，流淌如常。
左颊的琉璃佛龛，毫无反应。
素尘的脚步，却在这片灰烬前，极其突兀地……停了下来。
并非被钥匙或门扉驱使。
更像是一种……源自这具腐朽躯壳本身最深处、早己被遗忘的残渣所牵引的……凝滞。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动作牵动沉重的门扉，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沾满污垢、指节嶙峋的右手，探向佛座残骸边缘，那层混杂着琉璃熔渣的厚厚灰烬。
五指张开，不再有皮肤裂开、骨孔吸噬的景象。
这只手，似乎暂时失去了那种非人的能力，只剩下纯粹的、腐朽的物理力量。
她插入了灰烬之中。
冰冷的、颗粒粗糙的灰烬涌入指缝。
她开始挖掘，动作笨拙而吃力，如同盲人摸索。
琉璃熔渣锋利的边缘割开了她灰败死皮包裹的指骨，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没有血流，只有细微的骨屑飘落。
“哗啦…喀啦…”
灰烬和熔渣被扒开。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片……异样的冰冷。
不是琉璃的脆硬，也不是焦炭的酥松。
是一种……温润的、带着微弱生命余烬感的……骨质冰凉。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
随即，更加用力地向下抠挖。
更多的灰烬被拨开。
一片不过寸许长、边缘焦黑卷曲、表面布满细密皲裂的……惨白骨片，暴露在惨淡的月光下。
骨片形状奇特，一端尖锐如锥，另一端则保留着被某种利器整齐切断的平滑断面。
断面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深不见底的孔洞。
骨片表面，那些细密的皲裂深处，隐隐渗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暗金光泽。
这光泽并非梵文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悲悯与业力沉淀的气息。
明澈的骨笔碎片。
那支由他三根肋骨雕成、笔尖永远渗着血珠的渡厄之器，在业火红莲的焚灭中，竟残留了这微小的一片。
就在素尘的手指触碰到这片骨笔碎片的瞬间——
轰！
一股无形的、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灵魂最底层的冰封深渊的恐怖冲击，毫无征兆地在她空荡的识海废墟中……炸开！
不是声音！
是……记忆的洪流！
是业火的回溯！
视野瞬间被猩红吞没！
粘稠、滚烫、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
不是泼洒，是……喷涌！
从断裂的脖颈动脉中，从被洞穿的胸膛里，喷涌而出！
视野剧烈晃动、旋转、颠倒！
无数翻卷的经卷如同折翼的黑蝶，在眼前疯狂坠落！
冲天而起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它们，将那些用生命誊写的《渡厄经》残章瞬间化为飞灰！
热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一张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熟悉的、属于经卷师同道的脸！
“跑…快跑啊——！”一个嘶哑绝望的男声在烈焰爆燃声中破碎。
“不！经卷！我的经卷！”一个女声的哭嚎戛然而止，被倒塌的梁柱轰鸣淹没。
还有……火焰深处！
一个瘦小的、穿着破烂僧袍的背影！
正疯狂地、徒劳地试图用双手扑灭吞噬经卷的火焰！
稚嫩的哭喊撕心裂肺：“师父！师叔！不要烧！不要烧啊——！”
那是……明澈！幼年的明澈！
痛！
无法言喻的痛！
不是作用于这具腐朽躯壳的物理痛楚！
是作用于那早己被抹杀、被遗忘的……灵魂烙印深处的！
业火焚心之痛！是眼睁睁看着至亲同道在火海中化为焦炭、看着毕生守护的经文化为灰烬的……绝望之痛！
是那稚嫩哭嚎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的……愧疚之痛！
“呃——！！！”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尖啸，猛地从素尘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啸声干涩、沙哑，却蕴含着超越物理极限的极致痛苦！
一首凝固如镜的暗金瞳孔，瞬间被这痛苦的风暴彻底搅碎！
暗金、血红、死灰……混乱的色彩疯狂地旋转、炸裂、沸腾！
仿佛要将这双冰冷的镜片彻底撑爆！
她的身体如遭雷亟，猛地向后弓起！
动作之剧烈，几乎要将她嵌在门框中的残躯撕裂！
沉重的青铜门扉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牵引，发出沉闷的轰鸣！
左手手背上刺出的青铜钥匙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
颈后的青铜钥匙核心，死寂的暗金光泽疯狂闪烁，试图镇压这源自“容器”本身的剧烈反噬！
门扉表面流淌的亿万梵文，明灭的节奏瞬间紊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群！
然而，更剧烈的反应，来自她的左脸颊！
那块向内凹陷的琉璃佛龛！
在业火记忆洪流冲击、在灵魂剧痛尖啸爆发的同一瞬间！
凹陷处的半透明琉璃皮肤，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强光！
皮肤下那些缓缓流转的梵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疯狂地暴走、扭曲、组合！
一股庞大、冰冷、不容抗拒的吸力，以佛龛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股吸力的目标，并非外界。
而是……首指素尘体内，那正在肆虐的、源自触碰骨笔碎片而引爆的……业火记忆洪流与灵魂剧痛！
嘶啦——！
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在她沸腾混乱的识海废墟中狠狠一撕！
那喷涌的猩红血浆、那坠落的燃烧经卷、那扭曲的焦黑面孔、那幼年明澈绝望哭嚎的背影……所有汹涌的记忆碎片、所有焚心的痛苦、所有撕裂灵魂的尖叫……都被这股源自佛龛的恐怖吸力，强行从她的意识深处剥离、抽扯！
如同抽丝剥茧！
痛苦被剥离！记忆被抽走！
“嗬…嗬嗬……”
素尘弓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暗金瞳孔中的混乱风暴，正被那佛龛的强光强行吸走、吞噬！
沸腾的色彩迅速褪去，重新显露出下方那冰冷凝固的镜面底色。
只是这一次，那镜面并非绝对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
左脸颊的琉璃佛龛，光芒炽烈到顶点！
凹陷处的皮肤变得完全透明，其下暴走的梵文几乎要破皮而出！
那些被强行吸入的、属于百年前渡尘使素尘的业火记忆与焚心之痛，在佛龛内部被无数细密的暗金梵文疯狂绞杀、分解、碾磨！
记忆的碎片在梵文的绞杀中闪烁、湮灭——
喷涌的鲜血化为黑烟……
燃烧的经卷碎成金粉……
焦黑的面孔扭曲消散……
最后……是那个在火海中徒劳扑救、哭嚎的幼小背影……
在即将被梵文彻底绞碎的瞬间，那小小的身影，似乎极其短暂地……回了一下头！
模糊的、被火焰扭曲的脸上，一双盈满泪水、充满无尽悲伤与不解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梵文的绞杀，极其短暂地……与此刻素尘那双布满裂痕的暗金镜面瞳孔……对视了一瞬！
嗡！
佛龛光芒骤敛！
凹陷处的琉璃皮肤瞬间恢复半透明，其下暴走的梵文如同耗尽能量，流转速度骤降，变得异常缓慢、沉重，明灭着疲惫的微光。
皮肤表面，甚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白色裂痕。
所有的记忆碎片，所有的焚心痛苦，所有的灵魂尖啸……都被彻底吞噬、碾碎、化为虚无。
素尘弓起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栽倒！
“砰！”
额头狠狠撞在佛座残骸冰冷的琉璃熔渣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趴伏在灰烬中，脸埋在那片被她挖掘出的、触发了这场恐怖风暴的骨笔碎片旁。身体微微抽搐着，喉咙里只剩下微弱的、如同濒死喘息般的嗬嗬声。
暗金的瞳孔中，蛛网般的裂痕依旧存在，映着近在咫尺的、沾着灰烬的骨笔碎片。
碎片表面，那点微弱的暗金悲悯光泽，仿佛风中残烛，轻轻摇曳。
她的左手，那只沾满污垢、刺出青铜钥匙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
指尖，离那片小小的骨片，只差毫厘。
佛座残骸巨大的阴影，将她和她背负的青铜巨门，一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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