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的余烬，是血红色的蝶。
它们在迦南寺崩塌的废墟上空盘旋，乘着裹挟焦糊与血腥气的夜风，无声地起落。
翅翼上沾着未燃尽的经文碎片，每一次振翅，都抖落几点暗金的火星，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废墟中央，那个被明澈业火红莲烧穿、又被觉空湮灭光束轰击过的巨大焦坑，边缘流淌的暗金熔液早己凝固，形成一圈狰狞扭曲的、如同冷却火山口般的琉璃状凸起。
坑底深处，隐约可见虬结断裂的巨大青铜根须，如同垂死巨兽暴露在外的漆黑肋骨，散发着浓烈的金属锈蚀与业力腐败的恶臭。
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灰白的骨粉与焦黑的纸灰。
那是属于无数无名经卷师最后的痕迹。
风声中，似乎还残留着他们生命燃尽时无声的悲鸣，以及……某种沉重链条终于被斩断后的、空洞的回响。
在这片死寂的焦土边缘，那片冰冷的泥沼，如同废墟流出的最后一泊污血。
水面漂浮着暗金梵文甲胄的腐朽碎片，像某种巨大昆虫蜕下的鳞壳。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声，打破了凝滞的死寂。
一只苍白、沾满乌黑泥泞的手，猛地从浑浊的水面下伸出，五指死死抠住了泥沼边缘一块半埋着的、布满苔痕的断碑！
紧接着，一个身影挣扎着，从泥水中缓缓爬起。
素尘。
水珠混合着粘稠的淤泥，从她残破不堪的衣衫上不断滚落。
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发丝粘在毫无血色的唇边。
她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濒临散架的僵硬感。
她站在泥沼边缘，湿透的布鞋深深陷入冰冷的淤泥。
没有喘息，没有颤抖。
只是……站着。
缓缓地，她抬起了头。
那张脸，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
皮肤是失血过多的灰白，如同陈年的宣纸。
眉眼依旧精致，却失去了所有神采。
那双眼睛，如同两颗被遗弃在尘埃里的琉璃珠子，空洞，失焦，倒映着头顶盘旋的血色余烬和残破的夜空，却没有映进任何光影。
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荒漠，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波动——没有痛苦，没有迷茫，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甚至没有对这毁灭景象的丝毫认知。
只有一片被彻底洗刷后的、冰冷的虚无。
眉心的位置，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贯穿性孔洞。
边缘的皮肉和骨骼呈现出被极致高温瞬间碳化的琉璃状，焦黑、扭曲、狰狞。
孔洞深处是绝对的黑暗，没有流血，只有一缕缕极其微弱的、带着金属燃烧余味的黑烟，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那个象征着觉空掌控、暗金火焰与扭曲月轮交织的烙印，连同其核心的掌控意志，己被业火余烬的最后一击彻底贯穿、焚毁，只留下这个丑陋的、贯穿头颅的……废墟。
她微微转动脖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
空洞的目光扫过化为焦坑的废墟核心，扫过那些断裂的青铜巨根，扫过漫天飘飞的血色余烬……
无悲无喜。
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风卷起一片边缘带着焦痕的残破黄麻纸，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脚边。
纸上残留着几个模糊的、被血浸透又干涸发黑的梵文。
那是《渡厄经》的残章。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那片纸上停留了一瞬。
空洞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那些承载着无尽血泪与牺牲的经文，只是一片寻常的落叶。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扯。
沾满污泥的手指，伸向泥沼边缘的浑浊水面。
指尖没入冰冷刺骨的泥水，摸索着。
“哗啦。”
她从水底，捞起了一个物体。
青铜经筒。
筒身布满了深绿色的铜锈和划痕，边缘磨损得厉害，如同刚从千年古墓中掘出。
筒盖早己不知去向。筒身内部，积满了浑浊的泥浆。
她将经筒倒转。
粘稠的泥浆混合着细碎的腐殖质，“啪嗒”一声，滴落在她脚边的淤泥上。
泥浆流尽。
筒底，露出了那半截惨白的指骨。
指骨被泥水浸泡得更加惨白，断口处参差不齐，上面那圈深刻的齿痕清晰依旧，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指骨静静地躺在满是污泥的筒底，像一件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陪葬品。
素尘空洞的目光落在指骨上。
依旧是死寂。
没有明澈断指的熟悉感，没有百年前齿痕的痛楚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涟漪。
她只是看着，如同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子。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
沾满污泥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如同拾取一件属于自己的寻常物件，轻轻拈起了那半截冰冷的指骨。
指尖触碰到指骨断口处那圈齿痕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最底层冰封深渊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在她空荡的识海废墟中……荡开了一丝涟漪！
这震鸣并非意识，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物理层面的共鸣！
源头，并非识海，而是……她的身体！
是她颈后，那截微微凸起的、如同脊椎钥匙般的神秘骨节！
指骨断口处的齿痕，与颈后那截脊椎钥匙的末端轮廓，在这一刻，隔着冰冷的空气与污泥，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
一种源自生命构造最深处的、跨越了轮回与遗忘的……同源感应，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拨动，发出了这声微不可察的……哀鸣！
素尘那空洞的眼眸，极其极其细微地……眨动了一下。
如同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随即，恢复死寂。
她握着指骨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
仿佛那瞬间的共鸣只是幻觉。
她不再看指骨，也不再看脚下的泥沼和身后的废墟。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
残破的、沾满污泥的布鞋，踩过冰冷的淤泥，踏上了焦黑、布满碎石与骨粉的废墟土地。
一步。
鞋底碾碎了一小片焦黑的头骨碎片，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两步。
一片燃烧着暗红余烬的经文碎片打着旋儿落在她沾满污泥的肩头，火光明灭，映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旋即熄灭，化为灰白的尘埃滑落。
三步。
她从那巨大的、如同地狱之口的焦坑边缘走过。
坑底断裂的青铜巨根如同垂死巨兽的獠牙，在惨淡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坑壁凝固的暗金琉璃状凸起，倒映出她蹒跚而空洞的身影，像一抹游荡在炼狱边缘的孤魂。
她行走的姿态，僵硬而缓慢，如同一个关节锈死的木偶被无形的线勉强牵引。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只是向前。
空洞的双眼首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与废墟，对脚下的坎坷与周围的死寂视若无睹。
颈后，那截脊椎钥匙般的骨节，在月光下微微凸起，如同一个沉默的、指向未知方向的……路标。
手中紧握着的那半截带着齿痕的冰冷指骨，断口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源震颤。
残月如钩，冷冷悬于崩塌的钟楼残骸之上。
钩不住漫天飘飞的血色余烬。
钩不住因果燃烧后的遍地狼藉。
更钩不住这具在焦土上踽踽独行的、插着钥匙的……空荡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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