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聚宝斋”像一头吃饱喝足后打盹的巨兽，喧嚣褪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未散的尘土味。老王那句“你这电笔成寻宝仪了？！”像颗烧红的炭块，烫得老张心里首痒痒，又带着点灼人的不安。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车轮碾过几片烂菜叶，发出黏糊糊的声响。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溜向了市场最偏僻的角落——孙老头，“破烂王”的摊位。
孙老头还没收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挂在歪斜的竹竿上，照亮一小片狼藉。他佝偻着背，像一截风干的老树根，正就着灯光，用布满污垢的手指小心地翻动一本封面烂掉大半的线装书，书页焦黄卷曲，仿佛一碰就要碎掉。摊位上，各种“破烂”堆叠如山：生满绿锈、形状怪异的铁矛头；黑乎乎、沉甸甸看不出原貌的铁疙瘩；一堆混杂着泥污、锈迹斑斑的铜钱，有的边缘都磨秃了；缺胳膊少腿的木头人偶；几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旧洋娃娃空洞地睁着眼睛；还有奇形怪状的齿轮、断了柄的烟斗、豁口的瓦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陈年灰尘和霉变的复杂气味，首冲鼻腔。
老张的心“怦怦”跳得有点快，手心微微出汗。他把自行车靠在不远处的墙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踱过去。“孙大爷，还没收呢？”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常。
孙老头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浑浊的目光依旧黏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
老张蹲下身，假装在一堆废铜烂铁里扒拉。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带着粗糙的锈蚀感。他偷偷从工具包侧袋里摸出那支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式氖泡电笔，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捏着一个危险的秘密。
他先靠近一个生锈的铁矛头。电笔尖距离还有几厘米时，他屏住呼吸，凝神“感觉”。指尖似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酥麻感掠过，像是静电，又更沉凝一点。氖泡里的橘红色光芒，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的烛火，几乎看不清，随即熄灭。老张的心跟着那微光猛地一跳。
接着，他装作无意地把电笔移向那坨黑乎乎的铁疙瘩。这次，“感觉”更清晰了些，指尖传来一种更深沉、更“凝滞”的金属触感，仿佛这东西在土里埋了很久很久。氖泡的反应也稍强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橘红的光点明显亮了一瞬才消失。
他的目光落在那堆混杂的铜钱上。电笔靠近其中一枚边缘磨损严重、字迹模糊的“康熙通宝”，毫无反应。又靠近一枚“乾隆通宝”，同样沉寂。但当他扫过一枚边缘稍厚、铜色暗沉、刻着“咸丰重宝”字样的当十铜钱时，指尖的“异样感”又来了！氖泡也再次给出了那微弱而短暂的闪光！他又试了几枚，发现并非所有铜钱都有反应，只有几枚看起来更厚重、包浆更黑亮、字口更模糊的才有。
老张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膛。他偷偷瞥了一眼孙老头，老头依旧沉浸在他的破书里，对这边的小动作毫无察觉。老张又试了其他几样东西：一个造型奇特的旧铜拨浪鼓（微弱反应），一个断了腿的锡酒壶（微弱反应），一个看着挺新的仿古铜香炉（毫无反应）……
规律似乎隐约浮现：电笔这微弱、非漏电的反应，似乎只针对那些真正有年头、材质本身可能蕴含某种“特殊”的金属物件？越老、材质越“凝实”，反应似乎越强？那坨铁疙瘩给他的“感觉”最强烈！
巨大的兴奋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淹没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惶恐。这感觉是真的？还是自己触电后遗症产生的幻觉？老王丢钥匙那次，是巧合吗？万一被孙老头发现，或者被市场其他人看见他拿着电笔在“破烂王”摊位上神神叨叨，会怎么想？会不会把他当疯子？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那点狂喜死死按捺住。不能急，绝对不能急！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了一声。孙老头终于从书页上抬起浑浊的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老张赶紧放下电笔，装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孙大爷，天不早了，您也早点收吧。”声音有点干涩。
孙老头又“嗯”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他那本破书。
老张推起自行车，脚步有些发飘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未知诱惑的角落。工具包里，那支电笔似乎变得沉甸甸的，烫得慌。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空寂下来的石板路上，微微颤抖。
出租屋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仿佛隔绝了外面整个世界。老张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领口上。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机油、旧工具和隔夜剩饭的味道。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电工基础》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那个只值十块钱的假香炉，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白天的冲动和愚蠢。
他踉跄着走到桌边，手指颤抖着摸向胸口。隔着薄薄的汗衫，那枚家传的灰白色玉佩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润感。触电没死……玉佩发光发烫……身体精力莫名充沛……对电流敏感得能“听”到日光灯的嗡鸣……能“感觉”电线内部的砂眼……电笔对老物件有微弱反应……刚才在孙老头摊上，那清晰的、指尖传来的金属“异样感”……
这些碎片化的、匪夷所思的经历，像无数条散乱的线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穿梭、碰撞。他拿起桌上那支老旧的氖泡电笔，冰凉的金属外壳让他指尖一缩。他又拿起那块笨重的指针式万用表，红黑表笔像两条僵死的蛇。
“不是幻觉……”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老王那钥匙……是真的‘感觉’到了……”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似乎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结论，如同黑暗中炸响的惊雷，劈开了他所有固守的常识：那次差点要了他老命的电击，加上这块不起眼的家传玉佩，让他获得了某种……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一种对电流、对金属，甚至可能对某些古老物件本身蕴含的某种“东西”的感知力！
他给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时灵时不灵的能力，起了个最朴实无华、也最符合他电工身份的名字——“感觉”。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兴奋感瞬间冲垮了堤坝！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在孙老头那堆无人问津的“破烂”里，他真有可能淘到点别人看不上的、但有点年头、值点小钱的东西？就像那块二十五块买来、卖了188的破印章残件？不用多，一次几十块，积少成多……小雨的画板……老娘的医药费……那个带小院的破房子……
这念头像野火一样燎原，烧得他浑身滚烫，口干舌燥。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塑料脸盆，发出“哐当”一声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兴奋过后，冰冷的现实感立刻像兜头浇下的凉水。赵西那毫不留情的嗤笑和周围摊贩的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光靠这“感觉”不行！它只能模糊地告诉他东西“老”或者“材质特别”，但根本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工艺好坏！分不清具体值多少钱！那假香炉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八十块啊，够他啃多少天咸菜馒头！
还有……这能力能告诉别人吗？告诉谁？老王？他只会咋咋呼呼传得满市场都知道。李婶？她只会担心他是不是被电傻了。老伴小雨？除了让她们跟着担惊受怕，还能怎样？
“不能露！绝对不能露出去！”老张对自己低吼，声音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地摊杂志上的故事，什么“怀璧其罪”，什么“实验室切片”……他打了个寒颤。万一被人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他一个无权无势、连自己家都顾不过来的老电工，拿什么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巨大的不安和隐秘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坐立难安，一会儿摸着玉佩，一会儿拿起电笔，一会儿又颓然坐下。看着桌上那本《电工基础》，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自己这半辈子都在跟看得见摸得着的电流打交道，现在，却要去摸索这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的“感觉”？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手指无意识地着玉佩温润的表面，那丝暖意似乎也流进了心里，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他给未来定下了两条铁律：
第一，“感觉”是底牌，是辅助，打死也不能露！必须“苟”住！
第二，光靠“感觉”不行，得学！学看东西，学认真假！像学电工一样，一点点摸索！
赚钱的路子似乎就在眼前，但脚下是万丈深渊。老张靠在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对力量的敬畏，以及小人物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谨慎。这“感觉”，是福是祸？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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