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主楼的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庭院里的虫鸣,只余下水晶吊灯冰冷璀璨的光辉,将紫檀木家具和满墙古籍镀上一层毫无温度的奢华。空气里沉浮着上等沉香的袅袅烟气,却压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名为“家族意志”的粘稠压力。
林霄陷在宽大的高背沙发里,长腿随意交叠,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猩红的火点在袅袅青烟中明灭不定。他微垂着眼睑,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博古架上那尊价值连城的明代青花瓷瓶上,仿佛在研究釉面上细微的开片纹路。昂贵的真丝睡袍松散地系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强行按在华丽牢笼里的、百无聊赖的困兽气息。
林夫人苏婉蓉端坐在他对面的贵妃榻上。一身墨绿色苏绣旗袍,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身段,发髻一丝不苟,耳垂上两点翠滴的帝王绿翡翠坠子,随着她优雅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深蓝色天鹅绒礼盒。
盒内衬着黑色的丝绸,中央静静卧着一枚鸽血红宝石胸针。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拇指指甲盖大小,切割完美,在灯光下折射出如同凝固血液般浓郁、深邃、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红光,周围镶嵌着密如星辰的顶级钻石。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昂贵与权势气息。
苏婉蓉伸出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指尖,极其珍重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意味,轻轻抚过那枚鸽血红宝石冰冷的表面。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珠,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下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雪茄的烟雾,精准地钉在儿子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脸上,“沈家那边,你沈伯父和伯母都点了头。曼曼更是没话说,那孩子对你……”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对沈曼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怜爱,“是真心实意。这枚‘赤焰之心’,是林家传给长媳的信物,明日,你就亲自给曼曼送去。”
她将“长媳”和“信物”两个词咬得格外重,如同两枚烧红的钢印,不容抗拒地要烙在林霄的命途之上。
林霄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顿。猩红的火点在空中凝固了一瞬。他依旧没有抬眼,只是那空洞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赤裸裸的“安排”猛地刺痛了,翻涌起一片压抑的墨色风暴。沈曼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沉静、完美、无可挑剔,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却激不起他心底半分涟漪。与之重叠的,是黑暗中苏念惊慌攥住他袖口的冰凉指尖,是她讲述偷杏子掉进河里时带着哽咽笑意的声音,是她睫毛上那点被他指腹碾过的、微湿的泪痕……一股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感,混合着被当成傀儡摆布的滔天怒意,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漠然!
就在苏婉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或敷衍的“知道了”来应付时——
林霄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残酷,将指间那半截雪茄摁灭在身旁小几上那方价值不菲的羊脂玉烟灰缸里。然后,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右手,伸向了睡袍的口袋。
在苏婉蓉错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廉价的、路边精品店随处可见的塑料发夹。浅粉色的草莓形状,塑料材质,边缘甚至因为使用而有些磨损泛白。发夹上还沾着一点己经干涸的、深褐色的咖啡渍——正是上次他在咖啡馆捏碎杯子时溅上的。
这枚与满室奢华格格不入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小东西,被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在苏婉蓉震惊、不解、继而转为震怒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却重重地,按在了礼盒中央那枚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鸽血红宝石之上!
冰冷的宝石,廉价的塑料。
浓烈的红光,褪色的浅粉。
如同两个世界最荒诞、最讽刺的碰撞。
“母亲,”林霄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慵懒和漠然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黑色暗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砸在死寂的书房里:
“她,不是棋子。”
“棋子”二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破了苏婉蓉精心维持的体面和那套“为你好”、“家族荣光”的华丽说辞!
“你——!”苏婉蓉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所有的雍容华贵、所有的从容不迫,在这一刻被儿子这赤裸裸的反抗和那枚刺眼的廉价发夹彻底击碎!一股被忤逆、被羞辱、被彻底否定的滔天怒火,混合着对儿子脱离掌控的恐慌,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猛烈喷发!
“啪——!!!”
一声带着玉石俱焚般狂暴力道的巨响,猛地炸开!
苏婉蓉那只戴着冰种翡翠镯子的手,带着雷霆之怒,狠狠扫过紫檀小几!那只承载着“长媳信物”和家族联姻野心的深蓝色丝绒礼盒,连同里面那枚光芒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胸针,如同垃圾般被猛地扫飞出去!
礼盒在空中翻滚,盒盖弹开。
“叮铃哐啷——!”
刺耳的金玉碰撞声骤然响起!那枚象征无上权势和财富的“赤焰之心”,在空中划过一道凄艳的红光,然后重重地砸落在书房中央那方巨大的、图案繁复的波斯手工地毯上!璀璨的钻石磕在地毯的丝绒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鸽血红宝石滚了几滚,最终停在厚厚的地毯绒毛中,那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光,此刻映照着满室狼藉,显得无比讽刺和狼狈。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书房外隐约传来佣人惊慌的低呼。
苏婉蓉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剧烈地颤抖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站起身,昂贵的旗袍下摆带倒了贵妃榻旁小几上一个青瓷花瓶!
“哗啦——!”
花瓶摔在地上,西分五裂!清亮的水和娇艳的插花瞬间狼藉一地!
混乱中,苏婉蓉手腕上那只水头极足、价值连城的冰种翡翠镯子,“铛”的一声脆响,重重地磕在了紫檀木小几坚硬的棱角上!
一道刺眼的、如同闪电般的裂痕,瞬间贯穿了那温润剔透的翠色!裂痕蜿蜒扭曲,在灯光下清晰无比,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的泪痕,刻在了象征林家女主无上尊荣的玉镯之上!
“林霄!!”苏婉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失望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心碎!她指着地上那枚滚落的鸽血红宝石,又指向自己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最后那染着猩红蔻丹、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指,如同索命的诅咒,狠狠指向林霄:
“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让整个林家沦为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眼中甚至泛起了屈辱的水光,“放着沈曼那样万里挑一、能助你平步青云的金凤凰不要!你……你竟然被一个下贱的、不知所谓的……”她气得嘴唇哆嗦,那个侮辱性的词汇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看到儿子眼中瞬间凝聚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笑柄?”
林霄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瞬间将暴怒的母亲笼罩其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极北冰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枚价值连城却如同垃圾般的鸽血红宝石,更没看一眼母亲手腕上那道象征权威破裂的翡翠裂痕。
他的目光,只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枚沾着咖啡渍的、褪色的草莓塑料发夹,静静地躺在他宽厚的掌心里。灯光下,那点浅粉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固执。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合拢了手掌。将那枚廉价却带着某个女孩体温和气息的发夹,紧紧地、用力地攥在了掌心。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硌进他的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那一片荒芜冰冷的万分之一。
然后,在苏婉蓉惊怒交加、几乎要晕厥的目光注视下,在林家书房这片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财富的、此刻却一片狼藉的华丽牢笼里——
林霄迈开了脚步。
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冷酷,毫不留情地、重重地踩踏过那片散落着鸽血红宝石和钻石的波斯地毯!鞋底碾过璀璨的宝石,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仿佛碾碎了所有关于联姻、关于利益、关于“长媳信物”的虚妄幻梦!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
高大的身影穿过弥漫着沉香硝烟味的空间,走向那扇紧闭的、沉重的书房大门。每一步,都踏碎了死寂的空气,也踏碎了母亲眼中最后的期望。
“砰!”
他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外走廊清冷的穿堂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香烟气和硝烟味,也吹乱了他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庭院里清冷的月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银白的光斑。
林霄站在门口,月光勾勒着他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背影。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脸。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英俊却冰冷如雕塑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紧抿的、透着一丝残酷弧度的薄唇。
他没有看身后那片狼藉和母亲惨白的脸。
他的目光,只落在庭院里那片被月光浸透的、银辉流淌的草坪上。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死寂的书房里,也狠狠地刺进苏婉蓉剧痛的心脏:
“笑柄?”
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重复着母亲的话,嘴角那抹残酷的弧度加深。
然后,他迈步,彻底跨出了那扇象征着家族权力核心的书房大门,身影融入了门外那片清冷的月光之中。只有那冰冷如铁、带着无尽嘲讽与决绝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重重地砸在身后那片奢华的废墟之上:
“总好过……”
“活成你们手里的提线木偶。”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暴怒的余烬。
月光如洗,浸透长廊。
林霄独自一人站在空寂的走廊里。两侧墙壁上历代林氏掌舵人的油画像在幽暗中沉默地俯视着他,目光冰冷而充满审视。穿堂风带着夜露的凉意,吹拂过他单薄的睡袍,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紧握的右手。
掌心中央,那枚褪色的草莓塑料发夹静静地躺着。廉价的塑料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上面那点深褐色的咖啡渍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烙印。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草莓轮廓,仿佛还能感受到它主人发丝的温度。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苏念的脸。
是她在加班时被黑暗吓得惊呼,却又在他外套笼罩下强作镇定的苍白;是她在黑暗中分享偷杏子掉进河里时,带着哽咽和笑意的声音;是应急灯亮起瞬间,她惊慌失措攥着他染血袖口时,指尖冰凉的触感;更是她睫毛上那点被他拇指碾过的、微湿的泪痕……
这些零碎的画面,带着一种奇异的、鲜活的生命力,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悸动。
与之相对的,是沈曼那张永远沉静、完美得如同面具的脸。她很好,无可挑剔的好。她替他收拾烂摊子,替他化解危机,替他周全家族颜面。她像一件被精心打磨、镶嵌在华美牢笼上的稀世珍宝,光芒万丈,令人安心,却……激不起他心底半分波澜。他对她,更像是一种混杂着感激、责任、习惯和一丝被掌控的烦躁的复杂亲情。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想要靠近的渴望,没有黑暗中分享秘密时那种近乎灵魂触碰的战栗。
掌心那枚廉价的发夹,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
“提线木偶……”
他低低地重复着刚才甩给母亲的话,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林霄,生来就在这黄金铸就的牢笼顶端。他拥有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财富、权势、地位,以及一个完美无缺、足以让所有男人艳羡的未婚妻。他本该是这盘家族棋局上最耀眼的棋子,接受所有人的膜拜。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此刻站在这冰冷的月光下,手握着一枚廉价发夹,胸腔里却鼓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冲破牢笼、想要奔向某个微小火光的疯狂冲动?
为什么想到要娶沈曼,戴上那枚“赤焰之心”,他就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和厌恶?而想到那个在黑暗中会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颤抖、却又倔强地攥住他袖口的苏念,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他孤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猛地收拢手掌,将那枚发夹再次死死攥紧,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投向庭院之外那片被城市灯火勾勒出的、冰冷而广阔的钢铁森林。
眼中,冰封的墨色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露出底下炽热而危险的熔岩。
(http://xsgu0.com/book/fhg00c-1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xsgu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