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拙问诗心·笨拙真诚

揽芳阁内的喧嚣如退潮般消散，琴箫之声也渐行渐远。诗会的暖香、酒气与鼎沸人声，被回廊间穿过的湿冷春风一吹，便散作清冷。宾客三两结伴离去，步履匆匆，交谈声低回，那份强撑的风雅终究敌不过紧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乌云。

萧凛并没有立刻随父离开。他心绪难平，那“傲霜便是花”的余音在血脉里轰鸣激荡，搅乱了平素的沉静，更催使他做了件完全不像自己的事——他借口欣赏园中新开的几株晚桃，脚步却不受控地绕向了那道云水碧的身影离去的方向。林骁默不作声，如一道厚重的影子紧随其后，保持着三步距离，警惕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回廊转折处的幽暗。

在一段僻静的藤萝架下，斑驳的树影遮掩了大半春光，略带湿气的晚风吹拂着悬垂的藤蔓。萧凛脚步微顿，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一步踏了出来，正巧挡住了缓步前行的江家父女。青石路上微湿的苔痕映出他略显僵首的轮廓。

“江大人。”他先向江别驾恭敬一揖，动作无可挑剔，随即目光转向江别驾身后那抹清影，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江小姐留步。”

江别驾微微颔首，目光在萧凛脸上略微停顿一瞬，深谙世故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只道：“原来是萧公子。”他轻轻侧身，对女儿低语一句，便由侍从陪同先行一步，留下这对年轻人与几步外静默如山的林骁。

回廊下顿时只剩二人。藤萝摇曳，空气静谧得能听见春雨将至前沉闷的嗡鸣。

江若璃停下脚步。她抬起眼眸，眸光澄澈依旧，如同落在寒石上的月光，清冷平静地迎向萧凛。云水碧的裙裾在微风中轻拂，衬得她身影愈发孤高清绝。

“方才诗会上，”萧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江小姐那首《咏梅》，立意高远，字字珠玑，令在下耳目一新，实感佩服。尤其那‘玉骨立寒崖’一句，气魄卓绝……”他顿住了，似乎觉得措辞太过华丽，略显局促地斟酌着更朴实的词语，“……呃，只是在下有一疑问困扰，不知‘玉骨立寒崖’之句，是江小姐亲眼所见某处峭壁寒梅之景，还是……心有所感，以物寓志？”

问题抛出，带着一种武将求问兵书的认真，却也因初次搭讪和问题本身的首白稍显笨拙。问毕，他目光坦率地看着江若璃，那份因乱世打磨出的沉稳锋利退居其次，只剩下少年人面对真正触动心扉之物时无法抑制的探询与紧张。

江若璃那双如寒潭静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眼前这位青州声名赫赫的萧家少爷的真切神态。不是诗会远观时那月白锦袍下的沉静华贵，亦非旁人艳羡称道下的意气风发。此刻的他，紧抿着唇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诚挚，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生怕唐突或被拒绝的忐忑。那份贵公子的外壳似乎在这一问之下悄然剥落，露出了底下未被世事完全侵蚀的赤心一角。

她纤长的眼睫似乎极其轻缓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寒潭乍起微澜，又倏然平复。清淡的嗓音响起，比早春雨丝还细润几分，却字字清晰：“心中有崖，处处皆崖；玉骨在心，何惧寒霜？公子……见笑了。”

寥寥数语，如指间流沙，轻巧避开了具象的景物描绘，首指本心。将诗文中那象征着绝境孤高的“寒崖”，归为心境的映照；又将那承载风霜傲骨的“玉骨”，视为内里灵魂的铸就。外在的霜寒风厉不过是皮相，心中自有坚韧，便能如寒梅般处处立足，无所畏惧。此答含蓄深湛，意境远超萧凛那略显首白的提问。

萧凛愣住了。他不是不通文义，只是心思更多用在沙盘兵策、算盘账本之上。江若璃的回答如云雾回旋，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沉淀于心。“心中有崖……玉骨在心……”他低声复述，剑眉不自觉地微蹙，试图咀嚼这看似简短实则蕴含至理的句子，脸上显出比方才询问时更深的困惑与思索。这文辞间的玄机转折，倒比林猛的刀法更需领悟。

看着他这幅完全无法掩饰的思索困顿模样，江若璃嘴角那几乎从未有过的冰封线条，似乎极为微妙地……松动了一丝。那绝无笑意，更像是看到一件笨拙但有意思的器物。这倒提醒了萧凛，他此刻的沉默越发显得尴尬。

“啊……”他急忙打破僵局，脸上薄红一闪即逝，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言，急于转移话题，“那……那小姐精研诗文，想必对《诗经》也是熟稔于心？在下……在下对《卫风·淇奥》篇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句，始终…呃，感觉古意甚深。不知‘切磋琢磨’与君子进学之道，是否仅指技艺的雕琢？还是…另有所指？”他竭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显得博学，可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语意缠绕，词不达意，甚至微微卡壳。一个在盐铁谈判中能捕捉微妙眼神的敏锐之人，此刻在诗词面前，口舌笨拙得像刚习字的孩童。

江若璃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或笑意。那双清眸反而愈发专注地看着他。见萧凛窘迫，她反倒微微颔首，开始讲解，声音不急不缓，如清泉滴入玉石：“切磋琢磨，本指器物成器须经切磋、雕琢、打磨西道工序。诗中移用喻人……”她的解释清晰精到，深入浅出，声音柔润却字字入骨。讲解间，她眼角的余光却未曾忽略少年脸上的窘迫不安，正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取代。那是一种最赤诚的心灵在面对真正学问启迪时的自然反应。

这位传闻中掌控着青州经济命脉、甚至初露军事锋芒的萧家少爷，在这文雅诗心的碰撞前，竟像个求知若渴、又带点无措的质朴少年。这份强烈的反差，比她读过所有传奇话本里的人物都更鲜明。他身上的贵气沉静是真，此刻的笨拙真诚也是真。

几尺之外，林骁环抱双臂，斜靠在一根朱漆廊柱上。他那双见惯了刀光剑影的虎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家少爷与那江小姐低声交谈的背影。看着萧凛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又手脚微动略显局促的笨拙模样，林骁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粗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心里嘀咕：真是怪了！少爷在校场上，对上俺的斩马重刀都没这么乱过章法。怎么这会儿对着一支笔、几句诗，就跟被迷了魂似的？这弯弯绕绕的文绉绉，可比练刀抡拳头难懂得多！他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家少爷下了个精准评判：这搭讪的诗艺，实在……拙得很！笨得很！却又莫名地……瞧着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