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的第一天，在压抑、疲惫和无处不在的审视中结束。苏晚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季家老宅，感觉比应付吴管家十天的礼仪课还要累。
晚餐是沉默的。巨大的长餐桌上只有她和季临渊。他坐在主位，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下午好了些，慢条斯理地用着餐，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他显然己经知道了公司发生的事情，包括那篇报道和走廊里的冲突，但他只字未提，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晚也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的冲击，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在季氏立足。
晚饭后，季临渊被沈聿推回主卧继续治疗。苏晚则独自回到书房。面对堆积如山的“学习”资料，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天遭遇的种种恶意、季明轩阴毒的眼神、季美玲冰冷的警告、还有那篇像毒刺般的报道……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烦躁和压抑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需要一个宣泄口。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再次不受控制地走向三楼东侧尽头的那扇门。这一次，她轻车熟路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陈旧气息，那架施坦威在月光下泛着幽静的光泽。苏晚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走到钢琴前坐下。
她掀开琴盖，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键。白天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深埋心底的恐惧，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
她没有弹奏复杂的乐章，只是凭着本能，让指尖在黑白键上流淌。一开始是杂乱无章的、宣泄式的敲击，带着愤怒的力度。渐渐地，音符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是她幼时记忆深处，母亲哼唱过的一首不知名的、忧伤的摇篮曲的旋律。
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孤寂的、自我疗愈的力量。苏晚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暂时忘却了季家的冰冷、季氏的倾轧，仿佛只有这琴声，能短暂地连接起她和记忆中那个温柔却己逝去的母亲。
她弹得很投入，以至于没有听到书房通往主卧方向的那扇内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季临渊坐在轮椅上，停在门后的阴影里。他刚刚结束一轮痛苦的物理治疗，额发湿漉，脸色疲惫，本想出来透口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声吸引。
月光勾勒出钢琴前那个纤细而倔强的背影。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沉浸在音乐中的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平时少见的脆弱和专注。忧伤而纯净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奇迹般地抚平了他身体深处残留的剧痛和躁郁。
季临渊的目光落在苏晚跳跃的十指上。那双手在琴键上灵活舞动，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和力量。他第一次注意到，这双签下卖身契的手，原来也能创造出如此……动人的东西。
他静静地听着，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审视，有意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琴声短暂抚慰的平静。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在房间里轻轻消散，苏晚才仿佛从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啪嗒。”
一声轻微的开关声响起。
苏晚猛地回头，心脏骤停！
只见主卧内门处亮起了昏黄的壁灯。季临渊坐在轮椅上，就在门后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正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苏晚！她擅自动了钢琴，还被他抓个正着！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她在借机接近他的“祖母遗物”？会不会……再次用那份契约来惩罚她？
“季…季先生……” 苏晚慌忙站起身，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
季临渊推着轮椅，缓缓滑入琴房的光晕之下。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惊惶的脸上，又扫过那架钢琴。
“弹得不错。”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
苏晚愣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暴怒、嘲讽、警告——唯独没想过会是这句平淡的评价。
“谁教你的？” 季临渊又问，目光锁住她的眼睛。
苏晚的心跳如鼓，强迫自己镇定：“小时候……母亲教过一点。” 提到母亲，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临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捕捉那细微的情绪变化。他没有追问她的母亲，只是淡淡地说：“这架琴，很久没人碰过了。”
苏晚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地站着，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季临渊的视线重新回到钢琴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什么。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以后，” 他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目光重新投向苏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每天这个时间，你可以过来练一个小时。”
苏晚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允许她……每天来练琴？
“但有两个条件。” 季临渊的声音冷了下来，“第一，只能在这个时间段。第二，”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冰冷的警告，“不该碰的东西，永远不要碰。不该有的好奇心，永远不要有。”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钢琴侧面那块曾经滑开的护板位置。
苏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发现了那个密室！他是在警告她，关于那张照片，关于那个秘密，永远不许再提，不许再探！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看穿的羞愤涌上心头。但同时，一个小时的练琴时间……这几乎是他在这个冰冷的囚笼里，给予她的唯一一点带着喘息空间的“恩赐”。
她看着季临渊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交易和掌控。她明白了，这架钢琴，这每天一小时，既是安抚，也是新的枷锁。他用这琴声安抚她可能带来的麻烦，也用这“恩赐”提醒她，她的位置和界限。
“我明白了。” 苏晚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声音干涩地回答。
季临渊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或者说，根本不关心她的真实想法）。他不再看她，操控着轮椅，缓缓退回了主卧的阴影里，内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苏晚一人，还有那架在月光下沉默的钢琴。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刚才那短暂的琴声带来的片刻宁静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掌控的无力感。
季临渊，他就像这架钢琴一样，看似沉默，内里却蕴藏着无数复杂的弦音和机关。想要在这座囚笼里生存下去，想要探寻母亲的秘密，她必须学会读懂他的弦外之音，在这黑白琴键的方寸之间，找到属于她的生存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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