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晋阳城头呜咽,卷着雪霰,抽打着刺史府书斋紧闭的窗棂,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沙沙声。书斋内,灯火昏黄如豆,巨大的阴影在西壁间无声地膨胀、流淌。空气凝滞如陈年古墨,混杂着竹简的霉味、墨汁的苦涩,以及那若有似无、却己深深渗入吕布玄色深衣纹理间的、属于漠北战场的铁锈血腥气。吕布端坐如山,指尖玄铁扳指无声转动。案上摊开的,不再是枯燥的簿册,而是一卷展开的、边缘泛黄磨损的《晋阳城工事营造录》副册。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其中一页关于西北角城墙“戊戌年秋,霖雨坏城垣,工曹掾张焕督役卒三百,以杂土、碎石急塞之”的简略记录上。
对面墙壁上,巨大的并州山川舆图沉默着。西北角,晋阳城城墙那道细微的标记符号上,一点浓黑如血的墨痕,如同一个无声的伤口,在幽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
吕布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着府内一切声音。丁原那日因李昱尸身失踪而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雷霆咆哮早己平息,但余波未散。他能“听”到府内吏员行走时更加谨慎的足音,能“听”到丁原亲兵卫队内部弥漫的低气压,以及一种被强压下去、却真实存在的、因玩忽职守导致严令失效而带来的不安与惶恐。那看守乱葬岗的两名倒霉军士,结局可想而知。丁原用他们的血,试图重新浇筑他那不容置疑的权威。但这血,浇不灭吕布眼中那无声燃烧的、名为“破绽”的冰冷火焰。
指腹下的玄铁扳指,转动得平稳而缓慢。
书斋的门被谨慎地叩响,两短一长。
“进。”吕布声音平稳。
门开,一道裹挟着室外刺骨寒气与尘土腥气的黑影闪入,迅速合门。沙狐依旧一身粗麻短褐,风尘仆仆,但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里,除了野性的警觉,更添了几分完成任务的锐利。
“将军。”沙狐单膝点地,声音低沉依旧。
吕布的目光,终于从《营造录》上移开,落在沙狐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渊,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如何?”
“西北角城墙,戊戌年秋张焕所堵的那一段,小的摸清了。”沙狐语速快而清晰,“位置隐蔽,在望楼哨塔视线死角,紧挨着那片乱葬岗延伸过来的土丘。堵墙用的料,”他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如将军所料,是杂土碎石,混了草梗芦苇杆子,外面糊了一层薄薄的三合土充门面。年深日久,风吹雨打,再加上……”他顿了顿,“乱葬岗那边野狗刨洞,竟真让它们掏穿了一处!约莫碗口大的一个窟窿,被浮土和枯草虚掩着,不趴下去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吕布指腹下的玄铁扳指,转动骤然停了一瞬。深邃的眼眸中,那点冰冷的火焰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窟窿通向何处?”
“就在城墙根下,紧贴着堵墙的内侧!”沙狐眼中精光一闪,“小的趁昨夜风沙大,摸过去试了。里面是空的!被野狗掏出了一条勉强能容瘦小之人蜷身钻过的土道!顺着土道往里,就是当年张焕用杂土碎石草草填塞的、那截‘城墙’的内部!根本就是一堆松散的渣土!用力一踹,就能塌一片!”
书斋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朔风的呜咽更显凄厉。
“守备?”吕布的声音低沉依旧。
“稀松!”沙狐毫不犹豫,“那地方太偏,又靠近乱葬岗,晦气。平日巡逻的兵丁都是绕着走,只在远处望楼象征性地看一眼。小的伏了两夜,就没见一队巡逻兵靠近过那堵墙五十步之内!望楼上的哨兵,也多是缩在避风处打盹。”
吕布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投下庞大而沉默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个书斋的幽暗角落。他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并州山川舆图前,目光如实质的利刃,精准地刺向西北角城墙那一点浓黑的墨痕。
沙狐带来的消息,冰冷地验证了他的判断。这不仅仅是一道城墙的物理裂缝,更是丁原治下晋阳城防体系、乃至整个并州军法执行链条上,一个被彻底忽视、腐烂透顶的死角!它无声地存在着,如同一道敞开的、通往地狱的后门,而守门者,却在打盹。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吕布紧抿的嘴角边缘无声地漾开。这一次,那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猎物致命弱点的了然。
他转身,走回书案。目光掠过那方黢黑的石砚,砚池中,浓黑的墨汁沉凝如血。他并未看沙狐,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盯紧张焕。”
沙狐眼中精光爆射:“张焕?工曹掾张焕?”
“嗯。”吕布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铁,“此人当年督工,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致此大患。李昱事发后,他必定惊惧。丁原刚用血立威,他怕成为下一个李昱。此时,他如同惊弓之鸟。”吕布的目光转向沙狐,那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我要他的一举一动。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去过哪里,尤其是——是否接触过城防军的人,是否试图靠近或探查西北角城墙。”
沙狐心领神会,重重一点头:“明白!将军放心,一只耗子也别想逃过沙狐的眼睛!”
“去吧。老规矩。”吕布的声音恢复平淡。
“是!”沙狐毫不拖泥带水,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沙之中。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凛冽与喧嚣。书斋内重归死寂。
吕布并未立刻坐回书案。他静立在舆图前,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目光再次落在那一点浓黑如血的墨痕上,仿佛能透过帛图,看到城墙下那个被野狗掏出的、碗口大的窟窿,看到窟窿后那堆松散如沙的渣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思维的混沌,带着特种作战特有的精确与致命性,瞬间清晰无比地成形:
十人!
只需十名死士!轻甲,短刃,携带火油、硫磺之物。自乱葬岗潜行,自那狗洞钻入,无需强攻,只需在渣土城墙内部引火!火起,城墙必塌!西北角一破,城防必乱!趁乱,一支精骑自城外突袭……
热血仿佛在冰冷的血管中骤然奔涌、沸腾!这具身体里属于“飞将”吕布的杀戮本能,被这绝妙的战术设想瞬间点燃!肌肉记忆在无声地咆哮,渴望着撕裂与征服!
然而下一秒,这沸腾被更深的冰寒覆盖。没有死士,没有精骑,他甚至无法调动刺史府门口站岗的两名卫兵!他只是一个主簿,一个被钉死在案牍之间的“文吏”!这绝妙的破城之策,此刻只能如同困兽的利爪,在无形的囚笼中徒劳地抓挠!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地底熔岩奔涌的低沉喘息,从吕布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只余下比朔风更冷的沉静,以及……一丝更加幽邃、更加危险的锋芒。
他缓缓走回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重新坐下。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投下更加庞大、更加沉默的阴影,几乎覆盖了半面墙壁。壁上悬挂的方天画戟,在阴影中沉寂着,唯有戟刃尖端,在幽暗的光线下,凝聚着一点针尖般、转瞬即逝的冰冷寒芒。
他取过一方新的素帛,缓缓铺开。然后,拈起那半截墨锭。指尖发力,沉稳而均匀地,一圈,一圈,在砚池那汪浓黑如血、沉凝如渊的墨汁中,继续研磨起来。
沙……沙……沙……
低沉、均匀、持续不断的摩擦声,在死寂的书斋里重新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透出的,不仅仅是金铁砥砺的锋锐,深渊潜流的冷冽,无声的静默杀机,更添了一种如同无数细小的齿轮在黑暗中精确啮合、开始缓缓转动的……冷酷的启动声。
浓稠的墨汁在旋转的墨锭下,荡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深不见底。
窗外,晋阳城头的朔风,卷过城西那片被野狗肆虐过的乱葬岗,发出凄厉的呜咽。风声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爪牙在黑暗中悄然移动、汇聚,无声地指向那道被浓墨点染的、致命的城墙缝隙。
墨池渊薮之下,蛰伏的鳞爪,己然无声地探出,锋利的爪尖,精准地点向了第一颗微不足道、却足以撬动整个局面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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