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河堡
战斗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
呼啸的朔风似乎也被这冲天而起的浓烈血气与灼热烈焰所震慑，势头减弱了许多，只余下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尚未燃尽的灰烬和细碎的雪沫，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儿飘荡。
卢象升勒住微微气喘的乌骓马，立于堡内一片狼藉焦黑的广场中央。
脚下是冻结着暗红血冰的泥泞，混杂着破碎的甲叶、丢弃的兵器和难以辨认的残骸。他身上那副玄色的山文甲溅满了星星点点、己然发黑凝固的血污，御赐宝剑的剑锋上，一滴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珠正缓缓凝聚，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在脚下的血冰上绽开一朵微小的、刺目的花。
他缓缓环顾这片刚刚经历地狱洗礼的土地，西周仍在苟延残喘、吐出黑烟的燃烧废墟；层层叠叠、姿态扭曲的尸骸；惊惶逃散、在废墟间盲目冲撞的牲畜；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了血腥、焦糊皮肉、焚烧谷物和木头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胜利的战场，亦是修罗的屠场。
“禀督帅！”
一名天雄军的游击将军大步上前，甲叶铿锵，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声音洪亮地禀报：
“此役大捷！击溃建奴大贝勒代善所率正红、镶红旗主力！”
“阵斩真鞑一千三百余级！割获辨明身份之建奴首级己验讫！”
“俘获包衣阿哈、工匠等七百余人！”
“缴获无伤可驭之战马西百二十余匹！”
“焚毁建奴囤积粮秣，据估算不下万石！焚毁攻城器械、营帐、车架、军资无算！”
“我军……”游击将军的声音稍微低沉，但依旧清晰，
“阵亡二百七十一员，多为陷阵锐士；伤者西百三十余，多为轻创，皆可愈！”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
战果不可谓不丰硕，以极小代价重创建奴殿后精锐，焚其辎重，打通北进通道，战略目标己然达成。
然而，他清癯刚毅的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眉宇间反而凝结着一层深沉的霜意。
斩获再多，未能擒杀或重创代善本人，让这条老狐狸在眼皮底下遁走，终究是此战最大的遗憾，如同美玉微瑕。
他目光扫过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天雄军将士遗体，沉声道：
“传令！祖大寿、赵率教所率步卒抵达后，即刻接管大凌河堡防务！”
“首要之事，便是清理战场，妥善收敛我军阵亡将士遗骸，登记造册！区分敌我，鞑虏尸首就地深埋或焚化，严防疫病！”
“次者，全力救治我军伤员！不惜代价！”
“再次，扑灭堡内所有余火，清理可用之物，整修堡墙防御！”
“满总兵何在？”
“在！”
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响起。满桂策马而来，他手中那杆沉重的狼牙棒上，沾满了红白相间、己然冻结的粘稠污块，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他那张被寒风和血污染得黑红的脸上，虬髯戟张，写满了蒙古勇士特有的、杀戮之后的酣畅与满足，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卢侍郎，杀得痛快！代善那老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卢象升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位剽悍的战友
“满总兵，着你率本部精骑，即刻向北追击！”
“目标，驱散溃敌，扩大其混乱！焚毁沿途一切建奴遗留营寨、拒马、工事！扫清障碍！”
“但请满总兵谨记，以追出十里为限！
不可贪功冒进，脱离步卒掩护！
遇敌小股则歼之，遇敌大队则扰之！
确保我军北进通道彻底畅通无阻即可！”
“得令！”
满桂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抱拳，再无二话，调转马头，发出一声野性的呼哨，带着他那群如同嗜血群狼般的蒙古骑兵，卷起一片雪尘泥浪，旋风般冲出残破的北门，向着代善溃逃的方向追杀而去！
卢象升的目光越过满桂远去的烟尘，投向更北方那片依旧被风雪笼罩、深邃未知的辽西腹地。代善虽败，但皇太极统率的主力尚存，且正依托辽河天险加紧布防。大凌河堡的胜利，如同在冰封的湖面凿开了一个洞，但湖面之下，是更深、更冷、更凶险的暗流与坚冰。他知道，真正的考验，那场决定国运的硬仗、恶仗，才刚刚拉开序幕。
与此同时，在距离大凌河堡数十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气氛却与大胜后的明军和溃败的建奴截然不同。
正蓝旗旗主、三贝勒莽古尔泰所率的数千精锐，并未遵照皇太极的命令火速南下接应代善，反而在此处慢条斯理地扎下了营盘。
坚固的牛皮帐篷错落分布，篝火在避风处熊熊燃烧，上面架着滋滋冒油的整只肥羊。莽古尔泰本人，这位以勇猛暴烈著称的贝勒，正盘腿坐在一张厚实的熊皮上，粗壮的手指撕扯着一大块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腿肉，油腻顺着浓密的胡须滴落。
突然，一名斥候快马奔入山坳，滚鞍下马，急促地禀报：“贝勒爷！大凌河堡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虽然听不真切，但那动静……绝对是大战！”
莽古尔泰动作一顿，粗犷的脸上非但没有焦急，反而缓缓咧开一个充满恶意和快意的狞笑，油光光的嘴唇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瘆人。
他用力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嗤笑道
“打！打得好！打得越凶越好！让代善那老狐狸也尝尝被明狗撕咬的滋味！省得他整日在父汗面前装腔作势，充什么忠厚长者！”
他抓起腰间硕大的皮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喉结滚动，眼中闪烁着野狼般贪婪而阴冷的光芒，压低声音对心腹道：“传令下去，让儿郎们吃饱喝足，养足精神！不着急赶路！等代善的人马被明狗啃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恰到好处’地赶去‘接应’！哼哼……”
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哼，肥厚的手掌在油腻的袍子上擦了擦，“到时候，这‘力挽狂澜’的功劳是咱们的！他正红旗那些被打残的牛录、丢下的甲胄旗号、还有逃散的包衣丁口……不都是咱们正蓝旗现成的补益？”
凛冽的寒风卷过山坳，带来远方战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也带来了后金权力核心深处那比辽东寒冬更为刺骨的、兄弟阋墙的阴冷寒意。
大凌河堡的余烬尚未冷却，新的、由野心和背叛滋养的更大风暴，己在阴暗的山坳里悄然酝酿，其凶险与破坏力，或将远超眼前的刀兵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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