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偏厅那椅子,苏晏一屁股坐下去就后悔了——硬得硌尾巴骨,活像坐了块棺材板。她穿着那身崭新的、浆洗得能立起来的七品绿官袍,感觉自己像颗被强行塞进竹筒的糯米丸子,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合时宜”的滑稽劲儿。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旧纸、汗酸和某种类似馊抹布混合的微妙气味。几道目光黏在她身上,好奇的、鄙夷的、等着看猴戏的,温度各异。苏晏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都是木头桩子,都是木头桩子…念到第三遍,主位上那位终于舍得掀开他那张和气的假面了。
青州知府王焕之,一个面团捏出来似的胖子,笑容堆在脸上能把蚊子夹死。他慢悠悠呷了口茶,眼皮一撩,目光精准地落在下首那颗“绿糯米丸子”上。
“苏大人啊,”他声音温吞得能熬粥,“年轻,有为!更难得是身为女子,竟有如此胆魄,敢为天下先,踏入这官场…” 他故意顿了顿,喉结滚动咽下茶水,“嗯,实乃我朝祥瑞。” “祥瑞”两个字从他舌尖滚出来,带着一股子菜市场挑拣牲口的戏谑。
苏晏脸上立刻绽放出标准的、温顺无害的傻白甜笑容,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祥你大爷,老娘是穿来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不过嘛,”王焕之脸上的褶子更深了,眼睛眯成两条缝,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浓重的、被熏香也盖不住的油腻汗味,“这为官之道,首重一个‘稳’字。清泉县虽小,也是朝廷的脸面。苏大人初来乍到,千头万绪,难免手忙脚乱。” 他肥厚的手掌在空中虚虚一按,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鹌鹑,“依本府看哪…”
他目光在苏晏身上溜了一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恩赐”。
“…女子心细,最是妥当!这府衙上下迎来送往、端茶递水、整理文书卷宗,此类庶务,便是极好!一来熟悉官场脉络,二来嘛…” 他呵呵一笑,脸上的肉跟着颤,“亦是为朝廷、为百姓尽了心力,积了功德!至于外务、刑名、钱粮这些劳心劳力的粗重活儿,自有下面的人去办。苏大人,意下如何啊?”
话落,偏厅里那几道目光瞬间变成了实质性的嘲弄,几乎要在苏晏那身绿袍子上烧出洞来。端茶递水?整理卷宗?这是把她堂堂一县太爷,当成了自带品级的粗使丫鬟?还是朝廷认证、童叟无欺的那种?
苏晏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加甜美了几分,藏在宽大官袍袖子里的手却悄悄比了个中指,指甲刮过粗糙的布料,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嘶啦声——权当给这胖子放了个无声的屁。
“府尊大人金玉良言!”她声音清亮,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下官初来,两眼一抹黑,正愁不知从何处着手!府尊大人体恤,为下官指明金光大道,下官感激涕零,定当恪尽职守,端好每一杯茶,递好每一份文书!” 语气真诚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王焕之满意地捋了捋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缝里泄出一丝得意:“嗯,孺子可教!明白就好。这为官嘛,尤其是女子为官,贵在自知,贵在安分。安安稳稳,便是最大的福气,也是最大的…功德。” “功德”二字,被他念得像一句超度经。
一场表面“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汹涌的接风宴总算喂完了苍蝇。苏晏带着她那“端茶递水积功德”的圣旨,和一肚子憋屈,滚回了分配给她的清泉县衙后宅——一处离府衙不远、同样透着股寒酸气的二进小院,院墙上的狗尿苔长得比她还精神。
刚踏进掉漆的院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皂隶服、眉眼还算机灵的小伙子就窜了过来,差点撞她身上。
“小的赵小六!给大人请安!”小伙子声音洪亮,带着点紧张,“奉王知府命,在此听候大人差遣!并…并转交一些清泉县积压的文书卷宗!” 他身后,两个壮实皂隶吭哧吭哧抬进来一口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和旧纸气息的大樟木箱子,咚地一声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灰。
苏晏的目光掠过那口箱子,又落在赵小六那张写满“我是卧底”的脸上。王胖子这手,伸得够快够长。
“哦?”苏晏挑眉,脸上还是那副傻白甜,“赵小六?名字不错,以后跟我混了。这箱子…抬书房去。”
“书…书房?”赵小六一愣,这女大人还真有书房?心里嘀咕着“装模作样”,面上却不敢怠慢,连忙指挥着把箱子抬进了唯一一间勉强能看的东厢房。
接下来的日子,苏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安分守己”。她每日准时去府衙点卯,穿着那身硌人的绿袍子,安安静静坐在最角落那张书案后,仿佛一株沉默的盆栽。王焕之让她“整理卷宗”,她就整理。那些积压如山、爬满蛛网、能当板砖用的旧档,被她分门别类,抄录誊写,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效率高得让旁边打瞌睡的老文书怀疑人生。
府衙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胥吏幕僚,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惊奇,最后变成了麻木。这女人,怕不是个会喘气的文书誊抄机?
偶尔王焕之与心腹在签押房“密谋”,声音飘出来几句“某某孝敬”、“粮仓损耗”、“打点关节”。苏晏只是垂着眼,慢悠悠地磨她的墨,心里的小本本刷刷记着:甲字仓,耗损三成?呵,耗你个头,耗进自己腰包了吧?乙字乡孝敬五百两?胃口不小…磨墨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砚台里的墨汁几乎要被她搅出漩涡。
王焕之对她这副“识趣”和“能干”非常满意。好几次当众拍她肩膀,力道重得能把她拍矮三寸,唾沫横飞地夸:“苏大人心细如发,做事妥帖!这卷宗整理得,比那些糙老爷们强百倍!女子为官,就该如此扬长避短!端茶递水,也是大功德!”
苏晏每次都恰到好处地露出羞涩又惶恐的笑容,温顺回应:“全赖府尊大人提点栽培!” 心里却在咆哮:拍!再拍!再拍老娘把你那身肥膘榨油点天灯!
这岁月静好的“端茶积德”生涯,在一个闷热得像蒸笼的午后戛然而止。
天空阴沉得像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死死捂在青州府上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黏稠得能糊墙。府衙里的冰盆彻底罢工,变成了一汪温水,散发着绝望的凉气。王焕之的签押房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他刻意压低、却因焦躁而拔高的破锣嗓,还有幕僚蚊子哼哼似的附和。
苏晏坐在她的盆栽专属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叠关于地方老寿星的花名册。她泡了杯最便宜的粗茶,茶汤寡淡得像刷锅水,热气袅袅,熏得她有点犯困。
“吱呀——” 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拉开。王焕之那张白胖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油汗顺着肥厚的下巴往下淌,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慌和一丝狗急跳墙的凶狠。他身后的心腹幕僚,更是面无人色,手里死死攥着一卷厚厚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皮册子,指关节都捏白了。
王焕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堂屋里扫射,最后死死锁定角落里的苏晏。他脸上那副和蔼面具几乎是瞬间重新糊上,几步就冲到苏晏书案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汗臭和焦虑,像堵墙似的压过来。
“苏大人!”王焕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忙了一晌午,辛苦辛苦!”
苏晏放下笔,起身,动作标准得可以去当礼仪模板:“府尊大人。”
“坐坐坐!别拘礼!”王焕之虚按了按,肥胖的身体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苏晏对面的空椅,压得那可怜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瞥了一眼苏晏桌上那些整齐的寿星名录,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妇道人家就配干这个”的轻蔑,随即换上痛心疾首的表情。
“唉!”他重重一叹,脸上的肉跟着抖三抖,“苏大人你也知道,今年开春,咱们青州地界,老天爷不开眼啊!清泉、临河几个县遭了蝗灾,那蝗虫…铺天盖地!朝廷体恤,特拨了赈灾粮款下来!皇恩浩荡啊!” 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苏晏脸上,“可恨下面那些狗才!办事不力,监守自盗!这赈灾粮款发放的账目…唉!弄得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简首是一团浆糊!” 他一边痛斥,一边从幕僚手里几乎是抢过那卷青皮册子。
那册子封皮上墨笔写着《清泉县癸卯年蝗灾赈济粮款收支总册》,边角磨损得厉害,还沾着几块可疑的油渍和…像是干涸血迹的暗褐色斑点?做旧做得也太用力了吧?
王焕之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把册子“啪”地一声拍在苏晏的书案上。震得她那杯刷锅水茶汤都晃了几晃。
“苏大人!”王焕之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天塌下来只有你能顶”的信任和“我也是迫不得己”的沉痛,“你心细!做事稳妥!又是清泉县的父母官!这账目,干系太大了!朝廷威严!万千灾民的性命!都系于此啊!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捅上去,说我们青州府上下其手,贪墨赈粮…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他顿了顿,目光像铁钩子一样死死勾住苏晏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和赤裸裸的威胁:
“本府思前想后,唯有交给你,才最稳妥!你好好看看,把这账目…重新理一理,务必让它…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经得起推敲!有什么需要…‘斟酌’的地方,随时来找本府!这事儿办妥了,就是大功一件!本府定在年底考绩上,给你重重记上一笔!前程似锦啊苏大人!”
王焕之的手还重重按在那本青皮账册上,肥短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白。他脸上依旧是忧国忧民的沉重,但眼底深处那甩脱烫手山芋的急切和“你敢不接试试”的厉色,被苏晏看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浓云翻滚,闷雷在云层深处像便秘一样吭哧作响。签押房里没点灯,光线昏暗。王焕之说完,又重重拍了苏晏肩膀两下(差点把她拍进书案里),这才带着一股汗臭风,和面如死灰的幕僚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把那份沉甸甸的、散发着腐朽铜臭和血腥味的“重托”关在了这方寸之地。
苏晏没动。
她像尊泥塑,静静坐在昏暗里。那本青皮账册静静躺在案头,像一具刚出土的、散发着恶臭的棺材。
良久,她伸出两根手指,用指甲尖极其嫌弃地捻起册子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她没翻开,只是掂量了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感受着纸张边缘的粗粝。嘴角无声地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无声地用口型骂了一句:“王胖子,你他妈真行!”
窗外的闷雷终于憋不住了,咔嚓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酝酿己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轰然砸落!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瓦片上,爆豆般密集狂暴,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将世界淹没。
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湿气,蛮横地钻进门窗缝隙。
在这雷声雨幕交织的狂暴交响中,苏晏动了。
她没去翻那账册,反而慢悠悠地端起那杯凉透了的刷锅水粗茶。没喝,只是用冰凉的杯壁贴了贴自己光洁的下巴,目光穿透窗外迷蒙的雨帘,精准地投向王焕之签押房的方向。嘴角那抹夸张的弧度缓缓拉平,化作一丝冰冷刺骨的嘲讽。
她微微仰起下巴,对着那暴雨倾盆的方向,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的字句被轰鸣的雨声彻底吞噬,却带着能冻僵骨髓的寒意:
“王大人呐……”
“您这窟窿补的……”
她顿了顿,舌尖仿佛在回味一块极品的臭豆腐,语气充满了荒诞的赞叹:
“…啧啧,厚实得能在上面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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