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1章 飘散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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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1章 飘散的星火

 

消息传得比瘟疫还快,却又被一层冰冷的官方声明死死盖住。云江市钢铁厂,这座在锈迹与黄昏中喘息了几十年的钢铁巨兽,连同它盘虬卧龙的生活区,仿佛被一记无形重锤猛地敲击了一下。赵铁锤死了。官方通告简短而残忍,定性为“抢劫保卫科仓库,暴力拒捕,被当场击毙”。

“抢劫?拒捕?击毙?”

这个说法像劣质的油污一样漂浮在车间浑浊的空气里,漂浮在食堂廉价饭菜的气味中,漂浮在筒子楼狭窄楼道里弥漫的压抑里。工人们沉默着,像生了锈的齿轮,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但死水之下,一种无声的震动在传播,不是声音,是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惊愕,混杂着更深重的死寂,还有一丝被强行按下去的愤怒,如同闷雷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另一些东西,一些官方通告无法抹去的东西,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开始在城市的肌体上浮现。

它们出现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东区街角的公共厕所后面,潮湿发霉的青苔墙上;西巷堆满垃圾的角落,一个被老鼠啃噬的破纸箱表面;下南门老剃头铺子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板背面;甚至是在某个下岗工人家门缝底下,硬塞进来的薄薄一张纸。

是钱小川的传单。仓库那场血战前夜,他像播种一样撒出去的传单。

这些纸张本身或许己被雨打风吹,被脚踩蹂躏,甚至被烧毁了一部分。但它们承载的“传薪”印记,却在以诡异的方式复苏。不是整整齐齐地出现,而是断断续续,如同渗出的、干涸后又凝集的血块。

“赵铁锤为真相而死”——在潮湿的墙角,这几个字迹斑驳,像铁锈一样深红,不规则地印在砖石的缝隙里,扭曲而刺眼。

“原始流水单揭云江黑幕”——在垃圾堆旁的破瓦楞纸板上,字迹断续模糊,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无声控诉。

“吴刘陆吸血三头兽”——在筒子楼某扇斑驳铁门的下沿,猩红的字如同一道丑陋的伤口,触目惊心。

它们无声。它们不需要声音。它们是视觉的钉子,狠狠钉入每一个无意间瞥见的路人眼中。每一次浮现,都像一个冰冷的针尖,扎在原本被麻木包裹的心脏上。工人们在饭桌旁目光游移时突然看到墙角的字迹,瞳孔会不受控制地收缩;家庭主妇倒脏水时不小心瞥见门板上的血字,手里的盆会失手砸在地上;麻木行走的下岗工,目光在扫过垃圾堆旁的字迹时,脚步会顿上那么微不可察的一拍。没有人敢大声议论,只有低得不能再低的私语,像老鼠在黑暗中的啃咬声:“…看见没,老槐树底下…”“…东头厕所墙也现了…邪门…”“锤子他…”

秦师傅,拖着那条跛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厂区外灰蒙蒙的水泥路上。耳畔还残留着谏诤能力发动时的刺痛嗡鸣,听力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布,外界的声音遥远而模糊。但胸腔里的疼,比听力丧失更尖锐——是战友赵铁锤倒下的样子,那魁梧身躯为护住那一纸凭证而崩碎的瞬间,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痛得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块上。

他身体佝偻着,伤痕累累,像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老朽。可他的眼神,如同淬炼过的钢针。他必须动,必须做点什么。

时间紧迫得像勒紧的绞索。他没有宏伟的计划,只有凭着几十年来在工厂这口大染缸里泡出来的“人缘”和对工友性命的深刻理解。

他开始在“安全”的地方出现:某个值夜班老师傅昏黄灯下的破饭桌前;某个常年腰痛被照顾着看仓库的张老头儿那堆满杂物的、弥漫着机油和止痛膏气味的小屋里;某个当年被赵铁锤从事故中硬拽出来、如今在后勤帮忙的小王家的低矮平房…

他像老蜘蛛一样,谨慎地在信任这张破旧网上小心爬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摩擦出来,浑浊而充满力量:“大牛…信得过,去南郊七里坡…旧的农机站…” 手指沾了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迅速画了个极简的示意,“…找老杜头…守着…那人,得在,他很重要…不能亮灯…人得靠得住…”他点了几个名字,都是受过赵铁锤实实在在恩惠的汉子,有的是赵铁锤带他学手艺,有的是家里揭不开锅时赵铁锤硬塞过粮票,还有一个是当年在炉前出了事,赵铁锤背着他从火红钢锭边冲出来捡回一条命的。这些人,力气够,嘴巴紧,关键是心口还有口热气。

“……老西…认得三清路那个老鳏头吧?孤寡了半辈子,前年帮厂里清垃圾我找他搭过手…他那柴房…空着…”秦师傅的手指指向另一个方向,“…小钱,写字的那个小年轻…在那窝着…伤的厉害…得有人,轮着,药…吃的…嘴把住门…死都不能说!”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对方的脸,首到看到对方严肃、乃至决绝地点了头,才艰难地移开目光。

还有第三拨人。这拨人更像影子,更飘忽。秦师傅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方向,一段最核心的话:“厂里…澡堂子人最多的时候…饭点食堂打菜的档口…他们工棚晚上熄灯前…” 他对这些信任的但身份更普通、更不显眼的工友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铁:“…透了风出去…别提我们…就说,铁锤…是为护一样东西死的…那是真账!能捅破天的账!让大伙儿…心里…有数。”

这几个人默默点头。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重的目光交接。

于是,云江市这潭表面冰封的死水,底下开始有了不寻常的流动。

市郊破败的农机修理棚里,老鼠在角落窸窣,昏迷中的韩磊躺在简陋地铺上,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微弱的鼻息证明生命还在。几个粗壮的汉子轮班守着,像守着易碎的瓷器,动作尽量放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破窗。他们会小声交流几句秦师傅让人带来的零星消息,然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只听着风穿过破洞的呜咽。

三清路僻静处,老鳏头的柴房门紧闭,里面弥漫着土腥味和草药的苦涩。钱小川靠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缠着绷带,精神尚在,但身体虚弱得厉害。守着他的人带来简单的口粮和药,交换几句外面的只言片语。钱小川听到那些传单在“复活”,嘴角会牵动一下,眼神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而在钢铁厂庞大的阴影下,在澡堂蒸腾的水雾里,有人会压低嗓子,仿佛抱怨水温不稳:“…锤哥死得冤,东西护住了…” 声音轻飘飘的,混在水声中;在食堂长长的打菜队伍里,前面的人接过饭盆时,后面会挤近半步,像在催促,嘴里却快速飘过一句:“…真有本账簿!见不得光…”;工棚熄灯后,黑暗里有人翻了个身,对着黑暗含糊地说:“…都他妈喝人血的,吴、刘、陆…” 很快会被一声咳嗽或翻身掩盖。

这些细碎的、几乎会被忽略的话语和场景,如同无形的电流。它们不再是从一个喇叭传到另一个喇叭的轰鸣,而是沿着无形的金属丝线,悄无声息地传导。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振臂高呼,只有那些被刘天彪的“威压”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口,突然感受到的一点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刺痛感。不是疼痛,是一种久违的、被冻僵了的酸麻。

沉默依旧占据着台面。但沉默之下,恐惧那曾经坚不可摧的硬壳内部,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细密的裂响。无声的暗流,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忽视的速度和力量,开始搅动这片凝固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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