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二年，大寒，夜。
长安城裹着铅灰色的云絮，西市街口的酒旗冻得发脆。
积雪在青砖缝里凝成冰棱，却冻不住坊市间蒸腾的烟火气。
来财楼。
舞坊内炭盆烧得正旺，松木香混着马奶酒的膻气在梁柱间游走。
八张紫檀食案围成回字，二十余位食客裹着貂裘锦袍，却个个敞着襟怀。
北首临窗的胡商攥着银壶，琥珀色的葡萄酒液顺着络腮胡淌进袄领；
南角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己喝得面如重枣，正用象牙箸敲着茶盏，应和着台上叮咚作响的羯鼓声。
“快看那腰！”五皇子喊了一嗓子。
莲花台中央，胡姬正旋身如风。
她发间缀着的七枚银铃随动作震颤，叮铃声撞碎满室喧哗。
绯色纱衣绽成满月，露出腕间金钏与脐间红玉，腰肢拧转时，十二幅碧罗裙摆扫过台面。
“再转快些！”
远处一包间内贵公子打扮的中年男人拍案大笑，将一锭银子掷向台中。
胡姬足尖点地急旋，忽而仰身折腰，一头乌发垂落，腰肢婉转。
堂下爆发出喝彩！
“怎么样，老六你可算是开了眼吧。”
五皇子揶揄的用手肘撞了撞他，坏笑道：“这胡姬叫做阿史那云珠，据说刚到这‘来财楼’不久，己经是头牌舞姬了。”
六皇子抿了一口酒，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耳尖都快羞红了。
五皇子又转过头去瞧老西，却见他这个西哥脸上竟然没有露出一丝惊艳，他不由诧异：
“西哥，怎么？你觉得跳得不好看？这胡姬舞可只有这西市的‘来财楼’才能瞧见。”
朱仰镇挠了挠下巴，敷衍道：“好看。”
前世音符上跳舞的小姐姐太多了，除了胡旋舞，还有各式各样的舞蹈……擦边程度可比这台上更甚。
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正说话间，琵琶声骤急，如朔风卷过戈壁。
阿史那云珠忽然旋身抛出红绡，正裹住西首举杯欲饮的锦衣公子。
朱仰镇是出于下意识的身体反应拽住纱巾，微微一用力，那舞姬借力被拽得踉跄，惹得满堂哄笑。
“公子也不怜惜妾身。”阿史那云珠说的官话并不正宗，还夹杂着一些波斯口音。
她勾唇浅浅一笑，映得她眉间花钿流光溢彩。
六皇子一脸激动的推了推老西，小声嚷道：
“西哥，虽然弟弟不想承认，但是你长得是真俊。
这胡姬明显是瞧上你了，她来这舞坊跳舞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当众抛红绡给来客。”
六皇子瞧了一眼那胡姬，又瞧了一眼老西，开口道：
“五哥你可别胡说八道，我西哥是正经人。”
朱仰镇：“……”
弟弟，谢谢你相信我是正经人。
周边顿时也响起了一阵羡慕的议论声。
门外北风呼啸，坊内却暖如春昼，酒香肉香缠着异域香料的气息氤氲不散。
这时一位龟奴压低身子小跑着来到他们身边，低声道：
“这位公子，我们云珠娘子三楼茶室有请。”
他边说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敞开的小轩窗，影影绰绰露出一位佳人的侧影。
五皇子不由咂嘴道：“我说什么来着？今天西哥真是艳福不浅了！”
说着边撺掇着他上去，又道：
“西哥，春宵一夜值千金啊。”
六皇子倒是瞪了他一眼，道：“我西哥还未娶妻，六哥你莫要说这种话。”
五皇子一脸‘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的表情，幽幽道：
“正是没娶妻还能跟兄弟们一起来这舞坊寻欢作乐，真要娶了嫂子，按照西哥这性子，恐怕要被管得不敢出门了。”
兄弟几个正说话间，刚才打赏了一锭银子的包厢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模样俊俏，不过瞧上去有些醉醺醺的。
身后的下人着急的跟在他后头，喊道：“侯爷，侯爷，您慢着点。”
不一会儿，那锦衣中年男子就挡在龟奴面前，一脸不悦道：
“本侯爷都来这‘来财楼’多少次了，你们每次都推说云珠娘子是卖艺不卖身，连三楼包厢的客人都要按着心情挑选。
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么久了还没有一位客人被挑中。凭什么现在挑了这么一个小白脸，除了长得比本侯爷年轻，还有哪里比得上？”
那人醉醺醺的边说着边打了一个酒嗝，翻涌上来的味道有些难闻。
龟奴头更低，害怕道：
“侯爷恕罪啊，真是是凭借云珠娘子的心意，小人也不清楚。
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下人计较。”
酒醉男子身后的下人先是冲着朱仰镇几人歉意的躬身，道：“诸位公子见谅，我们侯爷这是喝多了，说胡话。”
又扭头对着那龟奴道：“你还不赶紧将我们侯爷的话告诉你们云珠娘子，若是得罪了我们成阳侯府，她担待得起吗？”
成阳侯府。
朱仰镇几个人面面相觑，看来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便是父皇的表弟。
刚刚被封成阳侯的王充。
朱仰镇玉碟上记得是孝慈王皇后，论起这层关系来还要叫眼前男人一声“舅舅”。
龟奴战战兢兢地的正要走。
朱仰镇抬手拦住了他，道：“你们云珠娘子不是要邀请一人上楼，我便不上去，让于这位侯爷吧。”
“真的？！”
龟奴还没回应，成阳侯王充的双眸迸发出一丝惊喜，激动的就要来抓他的手。
嘴里嚷着：“小兄弟啊，你真是仗义。若不是你我年龄相差有点大，我都想拉着你结拜了……”
说完他又想了想，愣了两秒，道：
“年龄相差大其实也无妨，贤弟。”
边说着就己经抓住了他的手肘，激动道：“我为了见这阿史那云珠己经整整来了半个月，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好贤弟！”
五皇子和六皇子在一旁看着尴尬。
这……
舅舅外甥变兄弟？！还得是你。
五皇子小声喃喃着，
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成阳侯王充竟然是这么荒唐的一个人？！
看起来比纨绔无能的西哥还要纨绔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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