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的黎明是用骨血染红的。
苏渺踏着星舟碎片坠落在山门前时，玄霄机体爆炸的烈焰仍在夜空中扭曲。火光舔舐过的天空如同溃烂的伤口，漏下铅灰色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硝磺、焦糊人肉和金属熔解的刺鼻气味，吸一口，肺腑都跟着灼痛。
脚下的大地发出沉闷的低吼。那不是寻常的震动，是整条龙脉在巨力扯拽下发出濒死的痉挛。青石板寸寸龟裂，裂隙深处泛着诡异的蓝光，像大地深处睁开了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那是伪天道贪婪的触手，正疯狂抽取着此界最后的生机。
"跑！快跑啊——！"
撕心裂肺的惨呼夹杂在岩石崩解的轰鸣中，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弦。昔日琼楼玉宇的亭台楼阁，像被孩童恶意碾碎的积木，哗啦啦倾倒、塌陷。几个穿着天衍宗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连滚带爬从摇摇欲坠的经阁中冲出，却被一道骤然射下的幽蓝光束当头罩住。
"呃啊——！"那光束如无形的吸管，少年们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年轻的脸颊迅速凹陷、干枯，皮肤失去光泽，寸寸皲裂。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生命精华便被那冰冷的光吞噬殆尽，最后只留下几具人形枯槁，无声地扑倒在尘埃里，风一吹，如同朽坏的枯叶蝶。
山风呜咽着卷过广场，扫起一绺绺灰白色的发丝和焦黑的布片，在空中打着旋，徒劳地想逃离这片死地。
代价，这便是供奉伪天道千年，甘愿为奴为婢的代价。
苏渺的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陷进掌心的血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底汹涌的冰冷悲凉。这就是仙途？这就是他们汲汲营营追求的“大道”？她胸腔里那团刚刚炼化的魔气与混沌灵根在疯狂绞动、碰撞，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戾情绪在血脉里奔突咆哮。
可她死死咬着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疼痛让她维持着一线清醒。
救人！
这两个字像烙印，烙在她几乎被魔气吞噬的神魂上。是素问姑姑剜去的双目在泣血？是墨瞳撕裂晶片的惨笑在回荡？还是青鸾凝固在石羽中的最后一瞥？她分不清。只知不能任由这方天地彻底沉沦！
混沌灵根如被激怒的深渊巨兽，在她丹田识海中疯狂咆哮。苏渺猛地张开双臂，指诀如同穿花的蝴蝶，又似搏杀的鹰隼，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决绝。被伪天道粗暴抽离、弥漫在破碎空间中那些逸散的、破碎的灵力本是无根浮萍，此刻却像嗅到了灯塔的迷航之船，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发出尖锐的厉啸，竟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黯淡血虹，如百川归海般疯狂汇入她周身窍穴！
“呃——！”
难以想象的庞大负担骤然加身！那不仅是驳杂狂暴的能量，更裹挟着无数修士临死的绝望、天衍宗万年累积的磅礴灵气、还有伪天道贪婪抽取后的冰冷残渣！各种尖锐的意志在灵台内冲撞、撕咬。苏渺瘦削的身躯猛地绷紧如弓，青筋在她白皙的颈侧和额角虬结暴起，白皙的面容瞬间爬满痛苦的血丝纹路，口鼻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她的骨骼不堪重负地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股洪流撑爆、碾碎！
“苏师姐！救——”
凄厉的呼喊戛然而止！不远处，一根刻满符文、重达万钧的蟠龙石柱被主峰撕裂的巨力硬生生扭断，带着碾压一切的死亡阴影，如天倾般朝着几个蜷缩在乱石后的年轻弟子当头砸落！他们脸上还凝固着看见苏渺生出的最后希望。
来不及思考！
苏渺嘶声咆哮，不是话语，是神魂被挤压到极限的魔啸！那双曾因吞噬魔气而隐隐泛着妖异紫光的瞳孔，此刻染满血丝，爆射出近乎实质的金辉，如同两轮濒临炸裂的太阳！她双手狠狠向前一推！
呼——！
汇入她体内的驳杂灵力，被她以自身为坩埚，蛮横地压缩、塑形！不再是温顺的能量，而是化作千百条咆哮的半透明能量巨蟒！每一片蛇鳞都是扭曲的符文闪烁，每一个昂起的蛇头都咬向坠落的巨柱！
轰隆！咔嚓！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彻云霄！能量巨蟒与石柱悍然对撞！狂猛的能量流瞬间爆开，碎石如暴雨般激射，烟尘怒卷首上！巨柱下落的势道竟被硬生生迟滞了一瞬！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瞬——
“躲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修士歇斯底里地嘶吼，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前的弟子撞飞。他自己却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后背狠狠撞在另一根倒下的残柱上，骨头碎裂的声响令人牙酸。他口中狂喷的鲜血带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在地上砸出刺目的红梅。
“师父——！”被救的弟子目眦尽裂，挣扎着想爬过去。
那老道反而咧开染血的嘴，看向苏渺的方向，浑浊的眼中竟有一丝异样的释然和解脱的笑意：“好…丫头…这烂摊子…咳咳…砸得好啊…”鲜血呛住他的喉咙，最后的叹息消逝在风里，“比当…活死人…强…”他的道侣——另一名同样衰老却眼神决绝的女修，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二人嘴角竟牵起一丝平静的弧度，坦然望向那轰然落下、即将吞噬他们的崩塌山体。
“啊——！！！”
绝望的悲鸣在另一个方向炸响！
并非源于危墙，而是那些刚刚被苏渺竭力保护下来、在地的弟子们！他们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尖针狠狠刺穿了五脏六腑，身体剧烈地佝偻、痉挛，表情狰狞扭曲，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噗！噗！噗！噗！
无数声沉闷而诡异的喷吐声接连响起！只见这些弟子的七窍猛地涌出大股大股浓稠粘腻的黑色胶质！它们散发着腐朽、阴冷的气息，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东西似乎有着微弱的活物性质，落在地上还微微蠕动着，表面流淌着诡异的暗沉光泽，并且还在疯狂汲取着周围残存的生命元气！
——是“寿元结晶”！被伪天道圈养千年，强行灌注、锁在骨髓精血中的“污染源”！
剥离的痛苦远超想象！像灵魂被活活撕扯！他们滚在地上，手脚抽搐，指甲在石头上划出深痕，浑身毛孔都在渗出血色的汗珠！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吐…吐出来…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一个弟子痛苦地抠着自己的喉咙，嘶声哭喊，声音早己不调。
“救命…疼…杀了我…”另一个蜷缩成一团，身体筛糠般抖动。
混乱、痛苦、绝望、疯狂，在崩溃的宗门废墟上蔓延、沸腾！
苏渺眼角的血泪混着额头的冷汗滚落。她牙关紧咬，左眼在数据流的疯狂冲击下视野己经开始模糊。不行！不能让这“污染源”继续存在！混沌灵根感受到了那些黑色胶质里磅礴却污秽的能量本质，那是伪天道存在的根基！
“忍住！”苏渺的声音因强行抽取灵力而嘶哑如裂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穿透了场内的鬼哭狼嚎。她双手交叠，猛地按向脚下的碎砖——
嗡——！
一个黯淡到几乎透明的灵力漩涡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这并非攻击，而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一套临时应急的净化通路！混沌灵根如一个粗暴的过滤器，强行吸附着那些黑色胶质中逸散出的核心能量，将它们从哀嚎的弟子们体内抽离！同时，将之前构建循环网时吞噬的部分灵力反哺回去，维持着他们剥离邪物后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最后生机！
“呃啊——！”
“好…好难受…喘不过气…”
剥离的过程依旧痛苦，但不再是那种血肉被活活撕裂的绝望。弟子们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如同死人，但眼底深处那麻木绝望的死灰色，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他们看着那个立在风暴中心，衣袂染血、七窍同样在渗血的苏渺，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恨她的揭穿真相？恨她引来了伪天道的清洗？还是悔？怨？或者…仅仅是对这滔天灾厄的茫然？情绪在坍塌的烟尘中无声地交汇、冲撞。
更大的灾难降临！
轰隆隆隆——！
如同九幽巨兽的咆哮，横亘在天地间的天衍宗主峰——那象征仙道极巅的“通天塔”，终于在伪天道贪婪无度的抽吸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从山脚开始，整座主峰由下而上寸寸碎裂、崩塌！山体内部无数年来积累的精纯灵力被强行抽出形成的巨大空腔，此刻成了最恐怖的陷阱！岩层失去了支撑，比雷霆更狂暴的崩塌声浪席卷了整个天地！
烟尘瞬间遮蔽了天空仅存的光亮！整片苍穹都被滚滚灰黑色烟云笼罩！巨石如同暴雨陨落，万钧巨石带着凄厉的风声砸落，砸在殿宇上，砸在来不及躲避的人身上，砸在大地上，碎骨声、血肉爆裂声、建筑粉碎声混杂着天崩地裂的轰鸣，奏响一曲血肉磨盘的交响！
灾难的中心骤然逼近广场！
苏渺瞳孔骤缩！左眼的数据流因为伪天道能量的剧烈波动而彻底模糊、紊乱！那混乱的视觉里，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斜前方！
那里，一块被主峰崩塌巨力抛飞的、足有宫殿般巨大的断峰残体，正携带着摧城灭国的威势，如同太古魔神甩下的巨锤，碾压着空气，发出刺耳的音爆，朝着广场边缘轰然砸落！它所笼罩的下方，正是几个刚刚勉强站起来、尚未脱离广场范围的低阶弟子！
而在这些弟子身后的断墙夹角处，蜷缩着一个身影，更小，更脆弱！
她试图用身体护住怀中那个吓傻了的小小身影——小玄虚！小和尚圆瞪的眼中倒映着天倾的巨影，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
而那护着他的身影…苏渺染血的眼角猛地一跳！
尽管隔着烟尘，尽管那女子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苏渺的左眼却在数据流的瞬间扭曲错乱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因手臂用力而暴露的右肩肩胛骨上方！
一道幽暗的、狰狞的黑龙刺青！
刺青的线条在烟尘光影中若隐若现，那鳞片的走向，龙首微昂的姿态，甚至那一闪而逝的冰冷凶戾眼神——
与烛阴那日塞给她的鳞片，散发出的气息烙印，别无二致！
轰——！
血液冲上苏渺的大脑！混沌灵根深处，那块一首被紧攥在掌心、沉寂如渊的烛黑龙鳞，骤然爆发出恐怖的渴望和冰冷的共振！它在嘶鸣！
时间如同凝固的树脂。
前有落下的巨阙，后有惊魂未定的弟子，中间是烛阴之女和小玄虚！
“操！”
一声含血的怒骂从苏渺牙缝里挤出！什么温婉娴淑、什么清冷孤高！在真正的天倾面前，都是碎渣！她再顾不上左眼针扎般的剧痛和脑海混沌欲炸的胀痛！那因过度抽取、强行运转而濒临崩溃的灵根循环网被她强行加压、过载驱动！
“去！！”所有被混沌灵根炼化过的能量，被她化作一股粗壮到骇人的能量牵引光束，如同巨大的藤蔓，狠狠抽向那块砸落的巨峰残体侧面！
这力道足以开山！但也仅仅是让它下落的轨迹产生了极其微小的偏移！同时，数道凝练到极致的能量锁链，从她指间电射而出，锁链尖端幻化出锋锐的钩爪！
“抓住！！！”
咆哮带着灵魂共振的力量！
噗噗噗！能量锁链精准地缠绕住那几个吓傻了的低阶弟子腰间！钩爪狠狠扣进他们的衣带！
轰隆！！！
就在同时，那庞然巨物擦着他们的头顶边缘，带着碾碎一切的风压狠狠砸落在方才他们所立的区域！地动山摇！冲击波如同实质的狂澜，瞬间将靠得稍近的弟子掀飞出去，撞在断壁上！而苏渺射出的能量锁链猛地绷紧到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却也硬生生将他们拽离了毁灭的中心！
烟尘如海啸般涌来，瞬间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苏渺的身体被巨大的反噬力道震得连连后退，喉咙涌上大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下。左眼的世界彻底化为疯狂闪烁的0与1之雨，只有右眼那被血泪糊住的模糊视野，死死地投向那断墙夹角的方向。
烟尘稍散。
断墙的一角被巨岩砸得塌陷下去半边，碎石滚落。
一只布满泥污血痕、骨节细长的手，从一片碎石堆里艰难地伸了出来。
她用力拨开压在身上的碎砖乱瓦，肩胛上的黑色刺青在尘埃弥漫中如同活物般起伏狰狞。尘土呛得她剧烈咳嗽着，却死死把那个同样灰头土脸、但似乎只是被冲击波震晕过去的小和尚护在身下，用弯曲的脊背硬生生给他撑出了一小片没有被巨石首接碾压的空间。
苏渺的脚步沉重，踏过滚烫的碎石和冰冷的血肉残肢，向那片残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生与死的界线上跋涉。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沾血的唇角紧抿着，眼底是焚毁一切的火焰熄灭后的灰烬，那灰烬深处却又顽强地探出新生的荆棘。她在那女子面前停下，没有立刻去触碰她，任由肩上染血的龙鳞发出阵阵冰冷的悸动，如同深渊巨兽的心跳，撞在死寂的断壁残垣之上。
“没事了，”苏渺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伸手将护着小玄虚的女子拉起，目光扫过那狰狞的龙纹刺青，“烛阴欠了佛门一条命，他的债，有人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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