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方言的复魅与祛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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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方言的复魅与祛魅

 

《方言的复魅与祛魅》

——论粤语诗《康庄大道》中的存在困境与语言救赎

文/文言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扮演着一种暧昧而倔强的角色。当树科以粤语写下《康庄大道》这首短诗时,他不仅延续了方言诗歌的传统,更在语言与存在的双重维度上展开了深刻探索。这首看似简单的六行诗,实则蕴含着对生命路径的哲学思考,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将个体在当代社会中的存在困境与可能的救赎之路,以惊人的密度压缩在寥寥数语中。诗歌开头"人生以嚟一孖脚"中的"孖脚"(本意为成双的脚,粤语中喻指人生起步时的双重可能性)立即建立起一个精妙的隐喻系统——人生始于双脚站立时面临的选择困境,这选择不是抽象的哲学命题,而是具体化为"自古从嚟三条路"的生存现实。

粤语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其语音系统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和复杂声调,词汇中沉淀着大量古雅用语与独特语法结构。当树科选择用粤语书写时,他实际上启动了一种语言考古学工程。"唔喺死路,噈喺生路"这样的表达,在普通话读者眼中可能显得陌生突兀,但在粤语语境中却自然流畅,其中"噈"(就)字的用法可追溯至唐宋时期的俗语文献。这种语言选择本身构成对标准化现代汉语的抵抗,正如阿多诺所言:"在异化的语言中寻找未被异化的表达可能。"诗人通过方言的棱镜,折射出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普遍困境——在看似多元的选项中,实际上面临的不过是生死二元对立的简化版本。

诗歌第三行呈现的生死二元对立令人联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命题:"人被判处自由"。这种看似简单的非此即彼("唔喺死路,噈喺生路")实则暗含存在主义的沉重——选择成为无法逃避的宿命。但粤语特有的否定结构"唔喺"(不是)与"噈喺"(就是)之间的音韵张力,使得这种二元对立在语音层面就产生微妙裂缝。当诗人用"噈"而非更常见的"就"字时,他不仅保留了粤语书写的纯粹性,更通过这个古字唤醒了一种语言记忆,暗示着在生死二元之外的可能空间。

诗歌的转折点出现在第西行"仲有一条首头喺",这里的"首头"(简首、根本)是粤语特有副词,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和语气强调。它打破了前三行建立的二元逻辑,引入了一个超越性的维度。这种语言转折恰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林中路"(Holzwege)——那些看似偏离正途的小径反而可能通向存在的澄明之境。粤语在此不仅是表达工具,更成为思维方式的体现——它通过特有的语法结构和词汇选择,打开了一个普通话难以企及的思想空间。

诗歌最后三行构成了一个递进式的发现过程:"佢嘅路,你嘅路/我嘅路……"。这三个所有格结构("嘅"相当于普通话的"的")通过人称代词的转换,将个体经验普遍化。值得注意的是,粤语的"嘅"字发音(ge)比普通话的"的"更轻柔模糊,这种语音特质使得三条路之间的界限不再泾渭分明,反而呈现出相互渗透的可能。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所有格标记,构建了一个主体间性的网络——每条路既是独立的,又与其他路保持着隐秘联系。这种表达方式令人想起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个体存在只有在与他者的对话中才能获得完整意义。

从诗歌结构看,《康庄大道》呈现出由具体到抽象、由封闭到开放的演变过程。前两行建立基本隐喻(人生如路),中间两行打破二元对立,最后两行实现主体间性的超越。这种结构上的精心设计,通过粤语特有的韵律和节奏得到强化。粤语的九声系统使得短短六行诗产生丰富的声调变化,如"路"字在每行末尾重复出现,但因粤语声调的变化(在粤语中"路"可读作lou6,但随语气变化声调会有微妙调整),避免了单调感,反而形成一种回旋往复的音乐效果。

树科的《康庄大道》在当代诗歌语境中具有特殊意义。在全球化与标准化的双重压力下,方言写作往往被视为地方性知识而边缘化。但这首诗证明,方言不仅能够表达普遍的人类经验,甚至可能通过其独特的语言结构和思维模式,揭示出标准语无法触及的存在维度。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成分(如入声字、古词汇)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使得这首短诗既扎根于岭南文化土壤,又超越地域限制,首指人类共同的存在困境。

从文学史角度看,这首诗延续了自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方言诗歌传统,又与当代诗人如廖伟棠的粤语实验诗歌形成对话。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方言的语音特质与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完美结合,使得形式与内容、媒介与信息达到高度统一。诗歌中"路"的意象既是中国古典诗歌常见母题(如李白的"行路难"),又被赋予现代存在主义的色彩,这种古今交融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粤语作为古老语言的承载能力。

《康庄大道》的语言策略令人想起德里达对"延异"(différance)的讨论——意义总是在差异与延迟中产生。粤语与普通话的差异不是障碍,反而成为意义增殖的源泉。诗中"首头"这样的词汇在普通话中没有完全对应的表达,这种不可译性恰恰保存了诗歌的思想锋芒。当标准汉语试图将一切经验纳入同一性逻辑时,方言诗歌通过维护差异的权利,守护了思想的多元可能。

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中,这首短诗回应了当代社会的普遍焦虑——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选择看似无限增多,但真正的可能性反而萎缩。诗歌揭示的困境是:我们以为走在"康庄大道"上,实则面临的是被简化的生死抉择,以及第三条道路的模糊可能。而粤语作为媒介,以其特有的模糊性和弹性,恰恰适合表达这种现代性困境——它既古老又现代,既地方又普遍,既确定又流动。

《康庄大道》最终指向的是一种语言救赎的可能。当诗人写下"佢嘅路,你嘅路/我嘅路……"时,粤语特有的所有格结构暗示着一种共存而非排斥的关系。在标准汉语追求清晰明确的地方,粤语保留了暧昧与多义的空间——这恰恰是现代诗歌最珍贵的品质。诗歌最后省略号的使用,通过粤语朗诵时产生的语音悬置效果,将诗歌推向一个开放的终结,暗示着在三条明路之外,还有无数未被言说的可能性。

树科这首短诗的力量在于,它通过粤语这一特定方言,抵达了人类存在的普遍境况。诗歌形式上的简约与思想上的丰富形成张力,语言上的地方性与主题上的普遍性构成对话。在这个意义上,《康庄大道》不仅是一首优秀的粤语诗,更是当代汉语诗歌中罕见的将形式与内容、媒介与信息完美融合的典范。它证明,真正的"康庄大道"或许不在标准化的通衢,而在那些被忽视的方言小径中——那里保存着语言最原始的魔力,和思想最本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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